這三個孩子很快就讓人群擠散了,沒想擠到左邊公獅子麵前又碰了頭。眼見到另一些男孩子已經爬到獅子身上,帶著一種表演的性質,摸摸自己腦殼,又摸摸獅子腦殼,又故意地摸摸自己的“雞公”[31],又爬下來摸摸獅子“雞公”,引起一陣陣哄笑。一個人做完了另一個又接著來,香紙蠟燭的煙霧和爆竹轟響,令這個場麵更加騰越凶火。

狂歡的事情繼續發生。母獅子在衙門的右邊,原是女性膜拜的場所,沒想到一幫淘氣撒潑的男孩子又躥到那邊,重複剛才公獅子那邊的動作之外,又加上摸摸自己的“奶奶”,再摸摸母獅子“奶奶”的動作。婦女們哇哇叫著表示抗議,也引起看熱鬧的人更大的哄笑、叫好!連婦女們自己也笑彎了腰。驚訝而無可奈何的是苗族婦女,她們從幾十裏外趕來母獅子麵前的虔誠讓這種胡鬧攪混了。不過她們默認某種靈驗力量是包括城裏佻皮孩子的淘氣行為在內的。

沒有人懷疑獅子抵抗疾病的能力比人類強大,尤其是天神豢養的獅子。誰發現朱雀城道門口這一對石獅子甘心情願過繼市民一切疾病的能力的呢?但你必須承認曆來生活中的嚴峻禮數總是跟笑謔混合一起,在不斷營養著一個懷有希望的民族的。

試問一個沒有快樂節日的國家和一個不懂玩笑的民族,她能長大嗎?

孩子們樂陶之後想找口涼水喝都沒有。你看,北門、東門、南門,城裏城外街上路邊到處都是井,就是西門沒有。

街頭巷尾有一種大石頭板粘焊的太平井,救火用的,裏頭的水烏黢巴黑、黏黏稠稠,蚊子出出進進,想起它忍不住都要吐把口水。

回西門城的路上他們一路罵娘;保大忽然想起狗狗的四舅住在常平倉,他屋裏掀開岩板底下就是涼水,想叫喜喜帶進去喝兩口。

“這哪行?這人怪脾氣,說不定給我兩耳巴子鏟出來!”

“過節不會打人吧?”

“中秋節?年初一都打。我不去,要去你走頭先。”

毛大覺得無聊,“都快到了,哎呀!回坡上再喝吧!”

進了院壩,客人都走了。

“來來來,正好幫忙擺供品!”柏茂說。

太婆、婆,四叔、四嬸娘,狗狗、沅沅,狗狗媽、爸,孫瞎子、得豫都坐在院壩等月亮出來。

保大看到月餅齊齊整整擺在方桌子當中,心裏好笑。

爸爸忽然想到:“喔!對了!保大,大橋頭那個老板你原來認得的?”

“哪裏啊?我怎麼認得他?怕是他見了狗狗點醒了他的……”

“那好!明天把這些月餅退送給他,多說兩句好話,聽清了沒有?”

孫瞎子搶著說:“我去!”

太婆笑起來了,“老三你也算是個大人了!想都不想,過了中秋節,退給人家月餅,叫人家賣給哪個?人家一番好意,不要掃人家興致!”

大家一聽,老的少的全笑起來了。

爸爸自己也覺得魯莽,“哈哈!我這人……那麼這樣吧!保大,明天上午你拿這塊花邊[32]去,務必要那位什麼老板把月餅錢算清,講兩句好話多謝,懂不懂?記得把剩錢拿回來,不要打落!”

“哎!這還算圓圓滿滿,懂事的做法!”太婆說。

毛大和沅沅嚷起來:“太家婆,太家婆!你看,月亮從八角樓[33]上來了!好大好大的月亮!”

“姑!”婆附在太婆耳邊輕輕地說,“今年月亮好大,金黃金黃,像口大簸箕。”

竹子樹上掛滿點燃的香,點燃了蠟燭,燒過了紙錢。

太婆說:“拿蒲團了沒有?各人都向月亮拜一拜,狗狗,好好地跟月亮公公拜拜,保佑你快快長大!”

於是沅沅和媽媽攙著狗狗磕了三個頭。有人合十,有人鞠躬。

大家吃起瓜子、葵花子,剝起花生來,一邊看著月亮。

爸爸對媽媽也說,今年的月亮和前幾年中秋在桃源、桃源洞山上看的月亮一樣的感人,那麼亮,那麼雍容華貴……

“薑白石還是林逋有個‘聽月’的說法,對我倒是合適了,瞎子婆隻能‘聽’了,是不是,狗狗?——狗狗到我這邊來,讓太婆抱抱你,唉!要是太婆能多和你過幾次中秋就好了……”

爸爸發覺傷感的苗頭,便說:“來來,我來吹段簫好不好?”

大家說好。

爸爸從房裏取出簫來,解開錦套子,吹完一首《春江花月夜》。

太婆說:“老三吹得太脂粉氣,太香!簫這個東西要從容,平實舒緩,最忌花巧;指頭上要添點‘揉’的功夫。看起來你沒有心思在上頭下苦功了;凡俗太多,心不靜,簫和七弦琴一樣,旁邊多一個人,味道都是不一樣的……我還是愛聽你按風琴,好聽,我也不懂,對不懂的事情容易愛惜……”

“好呀!好呀!三舅按風琴!”

於是得豫、柏茂、保大、喜喜從屋裏搬出風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