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堂屋,嬸娘、孃孃、姑姑和媽都在擺龍門陣,見狗狗回來便問:“上哪兒走玩了,看你一頭汗水。”
“我們帶狗狗看岩鷹打團團抓人家雞崽。”喜喜說。
“抓走了沒有?狗狗看到岩鷹抓雞崽了罷!狗狗,講來聽聽!”四嬸娘說。
狗狗獅子大搖頭,“嗒嗒嘀!嗒嗒嘀‘打啵’。”
孩子一聽狗狗泄露天機,撒腿往院子就跑。
“什麼‘嗒嗒嘀打啵’?你們鬼崽崽帶狗狗看哪樣去了?狗狗慢慢講清楚……”
狗狗認真地搖著頭說:“嗒嗒嘀‘打啵’,嗒嗒嘀!嗒嗒嘀!嗒嗒嘀‘打啵’……”看著大人們不懂,狗狗十分著急。
“準有事,要不然不會跑!你們都給我回來!”太婆叫。
孩子們影子都不見了。
中秋節前幾天,爸爸和城隍廟照相館講定了日期來屋裏照相。秋高氣爽,是個適宜照相的天氣。
講是這麼講,就有好多人不肯來。講自己樣子長得不好看,不上相;又說做身新衣服怕來不及;又說有孕的是“四眼人”,最忌做這類的“險事”;又說沒出嫁的女兒家讓生人照相會亂了“八字”。
太婆這個家族,總是難召得齊人。兒女子孫多,像螃蟹眼睛一樣,這個閉那個起,沒有過齊整的時候。
願意來的,其實心裏也怕。聽到“照個相大家作紀念”就毛骨悚然。有什麼好“紀念”的呢?若是某人“不在”了,墳前打塊碑,“家先”[24]上加塊靈牌子就是,一旦照出相來,天天看到死人睜著眼睛跟活人一起,甚至有的還咧開嘴巴笑眯眯的,掛在牆上白天都怕,夜間那還了得?
有個遠房二爺爺,聽到風聲,以為一定也會通知他兩口子;要是去了,照出相來,以後怎麼活?
他們家在北門街上,麵對城牆。開了門算是店,裏頭順著一張雙人板床。無兒無女,趕場弄了點時新水果門口擺個攤子,本錢少,人局麵也小,做些竹圈圈,圈著七八粒李子、荸薺什麼的,沒人買,每天擦了又擦,弄得東西油亮油亮,像上了層光漆。
“我是這麼想啊!照相這事情,跟留聲機一樣,都是洋人勾魂攝魄的手段。眼前一些人,去了趟長沙漢口,就以為自己像個洋人了,動不動抽洋煙,喝洋水。聽到講,一根洋煙幾塊‘大腦殼’[25]。眼看一畝地幾個時辰抽完。”二爺說。
“聽人講,留聲機裏頭唱戲的人,都是‘拍花’人拐了人家伢崽用藥水泡小了,裝在裏頭弄的?”二婆問。
“那信不得!我親眼見過裏頭的發條機器。聲音都是北京城名角汪笑儂、譚鑫培、楊小樓、孫菊仙……這些人的原腔原調。麻煩就在這裏,這些人拿到錢,怎樣就舍得讓洋人把嗓子吸去了呢?人的元神包括聲音笑貌,用一次少一次,看看好不上算!”
“光聽,要不要緊?”
“這我還不清楚,總是以少為宜!”
“那照相呢?”
“你自家想吧!照相的人躲在機器後頭瞄準,叫你莫動。人做哪樣事才莫動呢?挨砍腦殼嘛!挨槍斃嘛!然後忽然一下打開前頭的蓋子,猛地又關上,這就把所有人的元神都攝進去了。聽到講,以後的事情一定要躲在暗無天日、一點光亮也見不到的地方才做得出相片來,怕是在吟點什麼咒語,你想!要是光明正大,何必這麼偷偷摸摸見不得人?”
“不講你不信,有人親眼見到同一人照出兩個人影;也還有個個清楚隻有一人模糊的,這都是魂魄要出不出、陰陽難舍難分的意思……”二爺說著說著,自己也害怕起來。
二婆坐著矮板凳,嚇得背脊緊緊頂著板壁,“你看啊!有沒有解藥解得了?”
“事情來了,吃藥有什麼用?”
兩口子正愁到這份上,恰巧孫瞎子從門口經過。
“雲路你慢點走!問你打聽一件事。聽人講坡上正拉人照相?”
“有這個事呀!怎麼啦?”
“嗯!像這種還不太清楚利害的舉動,其實是可以等等看的……”
“你想講什麼呀?”
“我是說,照相這事情,搞多了怕對人體質不好,傷元神。”
“這跟身體元神有什麼關係?又不是抽血拔火罐!喔!你們愁這件事……”
“不是愁,是小心。可不可以我托你順口到坡上講一聲,照相的事我兩口子可免就免了?……”二爺說。
孫雲路好久才明白原來如此。“二舅!你放心!坡上搞絕不會拉你們下手,這種危險事。”忍住笑走了。
周圍親戚六眷對照相怎麼想法,坡上知道得不算太多,倒是認真地準備起來。以前原是自己也開過照相館的。
婆悄悄對太婆說:“你看,這兩天,是不是叫老三、老四他們兩口子分分床?”
“嚇!你管得這麼多?傳宗接代的事菩薩都不管,你管?”太婆說。
“那也是!”婆咚咚蹬著小腳洗頭發去了。她讓她南門上妹崽來幫忙,皂莢水、洋堿胰子油、梧桐刨花,足足弄了半天。“刮不刮臉?”妹崽問。“嗬!六十幾七十老娘子還刮臉,怕不讓人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