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大清早興致好,說是要炒個長沙李合盛的幹炒牛肚絲吃早飯。爺爺卷起袖子動手,周圍幾個人侍候,好像清明節陳玉公老師長植樹的架勢。
果然是熱騰騰一大盤油亮之極的高級炒貨。
“來!來!快趁熱吃!”爺爺親自端到方桌上,擺在眾菜中間。
爺爺在太婆旁邊,殷勤地夾了兩筷子在太婆碗裏,“媽!哪!這邊!你夾好吃吃看。李合盛這家菜館在長沙歪棚斜瓦,破桌爛凳,做出的牛東西,全長沙聞名。這我隻是撿得一點皮毛功夫……”
“啊!皮毛……”太婆快快地嚼著牛肚下飯。
周圍的人也趕忙夾幹炒牛肚絲讓爺爺高興。
“爺爺!”狗狗吃著沅沅姐喂來的飯,“爺爺!”
“唔!狗狗好好吃飯,叫我做什麼?”爺爺品著酒懶洋洋地說。
“爺爺你炒菜鹹妥[11]、鹹妥了!”
全場一怔。
“鹹妥了,不要吃!”爺爺很掃興。
太婆難得這麼大笑,“我原想忍住,狗狗幫我講了,鏡民呀,對你說老實話,你這個菜味道麼,不錯!可惜你半路上殺了鹽客!”
太婆說完,隻有狗狗糊裏糊塗陪著笑。其餘的人都悶吃飯。
過一會,爺爺臉上也顯出點笑的影子。
爺爺在家住了二十多天,找了幾個親戚熟人,辦妥幾件緊要的事,帶著紫會和矮子老二上沅州去了。那邊有人來說,秉三先生已經派人把爺爺留在北京的那批酒運到沅州。“沒有多少,疊搭起來,隻夠一麵牆壁。”
西門坡家裏生活恢複舊顏。狗狗媽爸大清早各上各的學堂,四叔跟四嬸娘去蠻寨蠶業學堂,屋裏仍然是太婆、婆和沅沅姐帶著狗狗打發日子。
爺爺離家前幾天說到狗狗:“這孩子才兩歲多頗能自持,可以!——兒童教育這東西,講穿了也簡單。孩子跌倒,隻要不流血受傷,都要讓他自己爬起來。有些人家孩子一絆跤,回頭看看父母才決定哭不哭,這是上天給他的狡猾;做父母的千萬不要上當,拖累了自己,也害了子女終身。媽也講過,‘若要小兒安,須帶三分饑和寒。’這都是教育子弟留有餘地的道理。”
什麼叫做“頗能自持”?做孩子的明知現狀如此,撒賴有什麼用?
沅沅姐這個好人,有時夜間睡在太婆腳跟頭,有時回南門;總是大清早就帶著狗狗。她是小女兒,哥哥們大,不是欺侮她就是懶理她;倒過來說有個狗狗陪她,這比在自己家裏舒展得多。
她口袋裏揣著許多好東西。大人不要的紙頭紙尾或是一小團棉絨殘線。在院壩青石板上教狗狗折疊兔子、猴、燕子、雁鵝和能裝“亮火把把”[12]有兩對小耳朵的盒子。又讓狗狗看著她拿小鉤針挑出許多花眼眼的小棉線荷包。
有時學新娘出嫁舍不得爹媽哭著唱的歌。纏綿哀傷,手背一下一下在青石板上輕輕拂著拍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引得狗狗莫明其妙地也想跟著哭。這時沅沅姐趕忙笑著抱他在懷裏,哄著他說:“沅沅姐不嫁了,不嫁了!沅沅姐舍不得狗狗啊……”
“你講!你舍不舍得沅沅姐?”
“舍不得!”
“你講,疼不疼沅沅姐?”
“疼!”
“那好!沅沅姐長長久久帶狗狗,等狗狗長大養沅沅姐。你講!長大養不養沅沅姐?”
“養!”
“哪裏養?”
狗狗便用手搔搔臉,搔搔手。
“這裏癢!這裏癢!”
兩人笑成一團。
廚房有個後門,大約二十來步便到城牆根。有些石坎子通到城牆上。搬運大件東西便順著城牆從那裏上來。挑水的“水客”,也是走的這條路徑。不過老西門這樣偏僻的地方是沒有幾家人走動的。
後門屋簷邊有棵一年隻結幾十粒櫻桃的老櫻桃樹,屋簷底下放著兩口半過年打粑粑用的大石臼。破了的那半口,到秋天孩子用來鬥蛐蛐。
廚房到城根是個斜坡,好多樹。棕、烏桕、皂莢、“狗屎柑”[13],還有棵一到春天就被孩子摧殘得不像樣子的香椿和幾棵吃不得的臭椿。有孩子說左邊遠處還有幾棵讓人長漆瘡的漆樹,未必真,可能是板栗樹。說得怕人,免得別個秋天搶先撿了。
樹底下一律青草。
幺舅曾經叫馬夫來放馬。他的馬凶,不單踢人,急了還咬,婆不讓來了。幺舅一直稱讚這種草好,馬吃了愛長膘。沒有馬吃之後,草越長越長,細嫣嫣的跟頭發一樣軟,厚厚的一層又一層,上頭一躺,比被窩還舒服。太陽透過樹蔭照得油綠,亮光晃來晃去。
沅沅有時候帶狗狗上這裏來。
“家婆!出去玩玩可不可以?”
家婆正廚房做事,“有什麼可以不可以?看看早晨的露水收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