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吉這時酒已醒了三分,知道韓山在削他,似乎是無可奈何,攤在椅子上傻笑。
“‘三十年無改於父之道’!”黎雪卿說。
“哪個說話?”太婆笑著問。
“黎雪卿!是我!婆。”他酒醒了。
“啊!你小時也是個胖子!”太婆說。
胡藉春趕忙補充:“現在也還是。婆,我們朱雀有‘三坨’,岩腦坡的黎雪卿,北門街開染坊的蘇儒臣,還有方吉。說他們三個人有回一齊坐船到沙灣賞月,人家第二天給起了個名字,‘三坨印月’,朱雀城八景添了一景。”
“沒有這回事,婆別信他,我根本不認識蘇儒臣,怎麼會跟他一齊賞月……”黎雪卿急了。
“哎呀你這個人!看我,瘦成一把骨頭,哪一輩子才修到你這種福分?朱雀城兩萬多人,才出三個胖子,你輪到一個,還冤?”黃璽堂說。
黎雪卿眼睛看不見人,覺得不陪著大家笑也可以。
“婆的記性還真要得!幾十年的事那麼清楚。”胡藉春說。
“要得哪樣啊!瞎眼婆一個,不像你們。想到哪裏走玩、看看都行,一個人坐在房裏東想想,西想想,年複一年三更半夜的日子。”太婆說。
孫姑婆笑著說:“要是你們各位天天來陪媽擺擺龍門陣,媽就快活了!”
倪胖子好久不見說話,這時忽然冒出一句:“你看!你看!這樣好的機會,我竟然沒有把照相機帶來!真是!”
紫和掃了幼麟一眼,這人腦子沒有醉。
“嗬呀!你看月亮出來了!停在花樹頂上!”有人叫。
“是呀!是呀!這景致想起來都美。”太婆說。
高素儒問:“婆呀!你以前填的詞,誦兩闋讓大家聽聽好不好?”
太婆笑了,“哪的話?快百年的事了,忘光了!”
“婆客氣,婆記性好,一個字也不會忘!”狗狗媽也在幫腔。
“柳妹不對啊!幫起客人來了。真的,記不起來了!是不是,狗狗?我狗狗乖,幫太!”
“哎呀!婆,你想,大家好不容易來一趟,千載難逢,盛會於茲,皓月當空,星鬥滿天,花事芳菲,良夜何其?你隨便吟誦一兩闋吧!”黎雪卿一口氣抖出好多東西來。
太婆收住笑,“孩子們!真是不行的,年紀大了,經不起詩興了。你們體會不到,詩詞這東西,老年人激越不得的——這樣吧!我考考你們一個問題算了……”
“考我們?”黎雪卿問。
“嗯!你們都是書生,問你們一個題,答對了,我念一首外子的詩好罷!答不出,不念,如何?”
大家照了一下麵,無可奈何地說:“試試看吧!”
太婆說:“我們這塊院壩很寬,長了好多花樹,來的客人都從花樹底下經過,請問從門口到堂前的這條花樹下石板小路古時候叫做什麼?”
“有特別名字嗎?不就是石板路嗎?要不叫做‘花徑’?‘小徑’……哎呀!這會是什麼呢?”
“往詩裏頭去想吧!”太婆提點了一下。
大夥慢慢認真起來,腦子把魏晉唐宋翻騰了一遍,傻了!
“想出來了嗎?”太婆從容之極。隻聽見移挪板凳椅子的聲音。
……
“婆,不行了,請講講是個什麼名詞?”
“陳!”
“什麼?長城的‘城’?成功的‘成’?沉冤的‘沉’?程咬金的‘程’?耳東‘陳’?”
“對了!耳東陳的‘陳’。”太婆說。
“不會罷!這是個姓嘛!”
“《小雅·何人斯》裏,‘胡逝我陳’,說的就是這個意思。《爾雅》也說,‘堂途謂之陳’,‘堂下至門徑也’,陳列、陳列,就是從門口至堂前這條路上的歡迎儀式。——唉!好啦,詩念不成啦!你們各位賞月吧!我進去洗把臉休息了。各位少陪……”眾女兒扶著太婆笑著走了。
大家又繼續慚愧地坐著喝茶,抽水煙袋和旱煙,看看意興闌珊,該走了。喜喜和保大、毛大各人點燃馬燈送客人回家。
黎雪卿近視眼特別造孽,高一腳低一腳下坡總算是辛苦之極。酒醒了搶著說話,說到太婆九十五歲年紀腦殼這麼清楚,要是當年讓女的考試,怕不也是個進士、翰林。
方麻子方吉說:“翰林?爛便宜!三女婿倪簡堂就是個不買光緒賬的翰林!”
花季過了。
光是落在樹底下的花瓣,孩子們就掃了好幾天。
大門口左右兩邊牆根叢叢平時不起眼的雜根子,一下子冒出千百支丈多長的嫩綠枝條來,過不幾天長滿成簇的金黃花映著好太陽的藍天朝牆外直噴。
坡底下趕場過路人抬頭一望,遠遠地指著說:“看那麼多荼蘼,都漫出來了!”
爺爺一直等著罵紫和,總是機會難得。要不是紫和醉了,就是自己醉了;罵人的與挨罵的總有一個醉,輪著來,令人有參商之隔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