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後三張桌子的響動都比爺爺這張桌子大。孩子那邊還有輕輕拿筷子打腦殼和罵娘的,隻是讓熱烈氣氛中和了。先生們開始談論起藍師傅做的這些菜來,說老藍這人到底還是留了幾手今天才露!

“原先還以為是伯伯從北京帶回的廚子。”黃競青說,“老藍你可不應該啊!你想你去年在我家裏打扮了些什麼給我們吃?”

老藍曉得這是換一種方式稱讚,便笑著接應:“先生們忍兩句吧!我的本事各位又不是不曉得,就那兩下子。講老實話給各位聽,菜裏頭手指娘大的蝦米、酒杯大的瑤柱,魷魚、海參,都是老伯伯從北京帶回來的,各位家裏要是存得有這些東西,這樣的席回回我都做得出……”

這番話扯上了爺爺,別人接不下去了。

嘭!嘭!嘭!有人敲門。

“咦?這場合有人敲門!”紫和說著便站起身,不想喜喜先跑了一步。

聽到大門口跟人嗡裏嗡嚨了幾句,關上門,手裏提了隻大金華火腿走到爺爺跟前,“送你的!”

“人呢?”爺爺問。

“走了!”

幼麟著急地站起來,“也不問問是哪個送來的?有信嗎?”

“我問過——”喜喜說,“他隻講‘老先生曉得’。”

大家都回過身來看爺爺,爺爺酒上了頭,也在品味這句話,“‘老先生曉得’?‘老先生’曉得哪樣?喔!喔!是他——”往椅背一靠,“——那就多謝了。”順手朝堂屋一指,“交送婆!”

喜喜退下。

大家都在納悶,這個“他”是誰呢?

方若坐在幼麟旁邊想這個“他”,揚起眉毛。

幼麟歪起頭,卻裝著不在乎的神氣。

黎雪卿開懷起來,“我說啊!老伯!世界上也真有這樣的人啊!名字都不留。”

“人情中間,不留痕跡最好!”爺爺舉杯一飲而盡,“這酒是我北京帶回來的。本想多帶幾壇,北方打仗,路上不清吉,隻帶了兩壇。這一壇,先說好!不見底是不讓大家回家的。”

“啊!”原來如此。

“你看!”方若說,“是不是?”

喝到蓮子羹,看看也差不多了。黎雪卿、方吉和紫和三個的腦殼已搭到胸脯上。茶上來之後,幼麟跟方若把爺爺攙扶進房。大家好像鬆了綁,其實爺爺也不是那麼局促的人……

“你看,月亮都出來了!——老伯伯在的時候我不好意思講,你摸摸,這邊,還有這邊,這邊,這邊,麻個皮!蜂子叮了我一腦殼包!”黃璽堂說。

“看我臉上,耳後根……”胡藉春說。

“我這裏,哪!哪!哪!手背哪裏都是!”高素儒說。

韓山指指不能動彈的黎雪卿和方吉,“看他們頸根周圍叮得像個癩頭黿!”

“什麼蜂啊?那麼凶火!”韓山感歎著。

幼麟一個包也沒有,“什麼蜂都有,蜜蜂、王臘渣[10]、‘鴛鴦’、熊蜂、牛蜂……”

“怪不得包有大小!”胡藉春說,“好像你們喂的,就不叮你……”

他們不曉得蜂子們也是乘著酒興來的。

說著說著大家要起身告辭,堂屋裏聽到了。太婆叫沅沅出來說,不讓走!等月亮高點,要出來跟大家喝茶擺龍門陣。

撤了席,藍師傅出來亮相,大家又稱讚一番,弄得藍師傅今夜間麵子簡直足極了。

院壩重新安排,擺了三四張小方桌,二三十張小板凳和小靠椅,茶杯茶壺也都來齊,重新泡上爺爺帶回來的香片茶。朱雀城的人很少喝這種帶香味的茶,爺爺自己隻喝普洱,帶回來為了助興添新鮮。

高素儒是個冷雋的人,樣子長得像個判官,心地卻是十分之詩人氣,他說:“這頓酒飯,連花香一齊進肚裏,味道硬是不同!有月亮,又有蜜蜂嗡嗡之聲,這景致,一輩子怕也難碰到幾回……”

胡藉春是個二胡高手,大家原想請他來一段什麼、什麼曲子,可惜沒有把二胡帶來。有人想叫誰到家裏去拿一拿。胡藉春說:“這情形拉二胡並不合適,有琵琶、月琴才配。”

“那麼洞簫和笛子呢?”方若問。

“噯!倒是可以,不過我不敢,聽說這家的太婆年輕時吹得一口好洞簫,音樂上最忌班門弄斧,有內行在,手指頭僵。”

“是在說我吧!”柳孃和倪家孃孃扶著太婆出堂屋了,“幼麟哪!今天請了哪些客人?”說著說著,被扶到一張預備好的矮太師椅上。

“啊!婆,是熟人,學堂的先生,我小時的同學和好朋友馬欣安,這是楠木坪的方吉和弟弟方若,黃璽堂和弟弟黃競青,正街上的胡藉春,岩腦坡的黎雪卿和高素儒,東門井的韓山,洪公井的段一罕……”幼麟回答。

“啊!啊!方吉也來了,令尊的詞賦可真是了得,也算是個有棱角的人,從來不熱衷功名——你小時候跟令尊一樣,胖得了不得,都說你長大會像他。”

“婆呀!你可猜對了。方吉城裏人給他起了個諢名‘方大坨’,你想這雅號對不對得起他的身份?”韓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