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開步!”爺爺喊了一聲口令。
雲路世界上最駭怕他大舅,說一句算一句,不講價錢。
爺爺來到廚房對藍師傅說:“做下去罷!解決了!”
午時炮放過一句鍾上下,客人陸續來了。個個一進院子,都會叫一兩聲“好花!好花!”或是“嚇!開成這副樣子!”。
孩子們比客人緊張,這是無可奈何的事。來三十多人,親戚長輩之外更多不懂事的莽子,哈哈喝喝地挺著身子往前走,尤其是那個剛由長沙回來的大肥坨子方吉方麻子,跨一步起碼碰掉二十朵花。一意奔向那頓吃喝,碰落什麼根本不管。要曉得,一朵花就是一顆桃子、杏子、李子或梨子,你吃完喝完拍拍“信而號”[8]走了,到夏天秋天我們吃卵!
從大門口到堂屋前石院壩,花樹底下一路都蹲著孩子,見親戚長輩老娘子這些人,便輕言細語關照。
“走好走好,小心腦殼眼睛碰著樹杈杈啊!彎腰好走,彎腰好走!”
老太太、伯娘聽到就稱讚孩子:“你看這伢崽,大幾個月就不一樣,難得這麼懂事!乖得很咧!”
要是是些不認識的大人,也不管來頭,“你好!彎起腰杆走,不要碰老子的花!聽見沒有?叫蜂子叮你個狗日的!”
大家看在這頓酒飯麵子上,一個個真的彎腰走起來,老實得像個苟且偷生的漢奸。有人也會稍微做些反抗,“耶?耶?怎樣罵起客人來啦?”裝成很欣賞這種屈辱的趣味。
席桌是這麼擺法,堂屋一桌,院壩三桌。眼前眾人都在寒暄。見過了太婆和婆又去見爺爺,男的就跟爺爺聚在一起了。還沒開席,順席坐下來喝茶。
爺爺瞥了一眼坐在另張桌子的雲路,曉得這個人若是沒有把事辦完一定沒膽子坐在那裏的。他也瞥爺爺一眼。爺爺點了點頭,讓他覺得中間的糾葛算了結了。雲路理會得到。
堂屋那桌多是女眷,太婆主席。院壩東邊的是孩子,中間是爺爺跟學堂先生、方麻子、印瞎子與黃璽堂、幼麟、紫和與四舅,末頭那桌倪胖子、得豫、雲路、柏茂這些親表舅表。算是都坐齊了。
印瞎子和段一罕說起一個長沙姓費的人,留日的,玉公請他來協理槍工廠的事:“來是來了,卻硬是跟一個姓吳的湘潭人外號叫‘棒槌’的工程師不對勁,查一查,原來還是姑表。你死我活,都六十幾了還到我這裏搬是非,飯也沒吃;一起吃飯,吃完又搬,彼此都指摘是省裏派來的暗探,置對方於死地。要我去報告玉公,何必呢?何必呢?”
倪胖子插嘴說:“聽人講那吳棒槌是個‘來複線’專家?”
“什麼叫‘來複線’?”黎雪卿問。
黃璽堂白了他一眼,“講,你也不懂!”
“不懂才問。”黎雪卿說。
“懂了也沒用!”韓山說,“當不得酒喝。”
段一罕接著問印瞎子:“那麼後來怎樣?”
“有什麼怎麼樣?我對他兩個都講同樣一句話。‘你們兩個都互相指是上頭派到我們湘西的探子,要都信了,一齊都剁掉!’老實了。還是吵,找一些小皮絆吵!”
“年紀大了,恩怨還留在心裏頭,這應該也算是一種有趣的人!”方麻子方吉說到這裏,看到胡藉春正眯起眼睛看花,一隻手抵著下巴尋思,“藉春,花這樣子長法,沒見過罷?”
“是這樣的,這種情趣看得見,畫不出;中國畫的畫法有個限度。詩,前人倒寫過,比如:‘花怒如潮’、‘香雪海’、‘春意鬧’之類的描寫。畫呢?西洋畫也不多。至少我沒見過……”胡藉春說。
段一罕說:“日本畫倒是有。櫻花開的時候,畫家們畫過不少,有絹底子的有油的。”
“也弱!”爺爺插了話,“少了點中土氣派。比如我們鄉裏的粗碗,他們喜歡得很,學著做出來精致有餘,灑脫不足。日本人比我們用功。勤奮,也講究步驟套數,就是氣質跟我們兩樣——講究過頭。過猶不及,成另外麵目……去年秉三轉送我一套酒具,漆盒子畫著一把酒壺和兩個酒杯影子一樣的櫻花瓣,不耐細看,我仍然用我的老粗酒杯舒服!”
“都帶回來了吧?”韓山問。
“這麼遠路,怕不打爛?”黎雪卿忙著填錘[9]。
“我送人了!”爺爺說。
幾個人聽了都不說話,隻有黎雪卿搖頭,大概覺得送人可惜。
這時咬咬端來六小碟下酒小盤子,跟著酒也來了。今天是紹酒,大家起身向爺爺敬酒道謝時,都叫起好來,說朱雀城哪家有這好酒賣?隻有方吉說:“我不信是本城買的!”
幼麟看爹一眼,爺爺沒有動靜。紫和也微微笑著,一口一口細抿,像個剛學喝酒的人。
接著菜一盤一盤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