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小碟子上好醬油幹辣子粉調理的曹津山鹵肉、鵝掌、鴨腳板、牛肉巴子、豬拱棰[5]、豬耳朵,或者自己家裏的臘肉、臘魚,新鮮涼拌小筍子。其中有三兩樣就行。婆做的黴豆腐和水豆豉。
這些東西當然比湯麵上那幾片白肉高明得多,狗狗倒是想也沒想過湊到他跟前弄塊什麼吃吃。
爺爺不喝酒說話少時,誰都應該提神小心,那是一句算一句的。喝酒後的話不特別親,再凶再狠,一點實際威嚇也沒有。特別腫大的淚囊,不正視人的小眼睛,濃濃的鼻音,神風雖不如何宜人,滔滔不絕的掌故卻是動聽。
“……請人來吃飯的事你聽說到了嗎?”他偏著腦殼問幼麟。
“是的。您老人家看,是哪些客人,我好安排單子……”
“不叫做‘客’!找些有意思的人。——你那些朋友同事就合適。”
“他們?”幼麟慌了,他沒想到——“您,他們,我……”
“都請來。還有方吉、黃璽堂你那些同學……”
“黃璽堂病了;方吉我知道他還在長沙……”
“回來了,我在高村碰到他的轎子,四個人抬著往這裏躥……”
“喔!那是回來了……”
“你們辦去就是。順便通知藍師傅,本地菜,實實在在的東西,土就土一點,不要打算魚翅燕窩……席後要有甜點心,你婆喜歡……”
“曉得了。”
“還站著做哪樣?”
四叔和四嬸趕回家躡手躡腳進了堂屋。狗狗媽說爺爺剛吃早點,喝了酒,現在床上靠著,不用驚動老人家了。
四叔喘口大氣拍了拍胸脯。
太婆把兩人叫進房去,“你兩父子都是‘楊柳岸曉風殘月’啊!爹要請客,快去幫你三哥計劃計劃去吧!”
名單上,在接官亭涼水洞陪著接爺爺的那幫學堂先生全都寫了,還加上個真回來了的大肥坨子方麻子方吉,黃璽堂聽說老人家請客,也說“病早就好了”。西門倪家三姑婆的兒子爸爸的表弟、倪胖子倪端,其實一點也不胖,大概是小時候胖過,也寫在單子上。
南門內大街上倪同仁,爸爸的姐夫沒有請,請,他也不敢來。前兩年爸爸從外頭跟媽回來時,就聽說倪同仁對姐姐(狗狗的姑姑)不好,酒後耍瘋罰姑姑跪,吃剩的餃子捏了香灰要姑姑趴在地上吃。外頭回來的年輕先生跟日本士官生一樣,左腰上都掛了把鐵殼指揮刀。大清早爸爸由同學黃璽堂保鏢到南門上,店門都沒有開,叫出倪同仁,劈頭給了他一刀,砍在左膀子上,“你媽!再有這種事,我就不這麼文明了!”
倪同仁一聲不響,人家問起,便說:“關店門讓鋪板撞的。”
黃璽堂在回來的路上埋怨說:“砍人就砍人,自己的姐夫,怎麼興罵娘?”
幸好那種刀一向不“開口”。從此倪同仁左膀再也抬不起來。想想,他還敢來喝酒?
姑姑給他生了好多孩子,柏茂老大,矮子老二,鳳鳳三姐,保大老四,毛大老五,沅姐老六,倪龍老七。這幫蝦兵蟹將沒有一天不來。在這裏吃,在這裏玩,也有好多事情做。
還請了北門上的印瞎子印沅兄。聽說不久前他陪一個名叫毛潤之的人走遍大半個湖南省,做了個什麼調查報告回來。印瞎子隻是個大近視眼,諢名叫“瞎子”,其實非常雄辯精明。
最不能忘記請的是嫁到道門口孫家的姑婆的大兒子孫雲路,三天兩頭無事也上這兒打幾回轉,要是聽說他的大舅請表哥同輩人,平時人就“機架”[6],忘了他,起碼記恨五百年!
狗狗有三個舅舅,兩個住四十五裏外得勝營,跟家婆一起。二舅從不出門隻看家,跟二舅娘服侍家婆。幺舅是個軍人,行動奇特,有時穿軍裝掛刀帶在外頭做事,一下又回來養馬養狗帶鄉裏人上山打獵。不愛進城,不惡言惡語,可見誰也冷風秋煙沒給好臉看。右邊太陽穴上半寸左右跟左肩膀鎖骨各挨過一槍,不破相也不殘廢。左鼻子眼底下牙床中了迫擊炮彈片,有個曲曲扭扭印子,講話時候繃著點嘴,特別顯得精神。
隻有四舅在當鹽局局長住在城裏。這裏人都吃川鹽。一坨坨灰白岩頭似的東西,有大有小,隨便扔在商號高櫃台底下,排成亂亂的一列。買回去放進擂缽裏擂,是邊城人的家常動作;擂細了還在幹鍋子裏炒一陣。海離這裏遠,沒有海鹽吃的。所以油鹽雜貨鋪順便還賣海帶。很多很多的海帶,用草席包捆住,扔在鹽的旁邊。伢崽跟大人進店買東西,故意在海帶包上踩來踩去,得到一種值錢東西踩在腳底下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