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學堂的先生在接官亭的涼水洞飯鋪等了你們整半天,怎麼沒見你們就過山了?”幼麟問。
矮子老二說:“轎子過山,在涼水井的時候我認得三舅跟學堂的先生的嗓子,報送家公,要不要喊一聲?家公講‘不要掃興!’我們就進城了。”
“到家之後,我講我去涼水井報你們一聲,大伯說我‘你這人仍然沒趣’!”紫會說。
幼麟聽完進了太婆房。
“是幼麟罷!”
“嗯!”
“你爹進來時我問他在接官亭可遇到你?他笑了。他說你跟朋友飲宴正歡,我說,‘講這話也是苛刻了,是好朋友陪他去接你的。’他不再說什麼了吧?”
“沒有。”
“那好,你回屋去吧!放好蚊帳,免得蜂子叮了狗狗。”
第二天天麻麻亮,醒炮還沒放,爺爺一個人起床了。他原想悄悄打開堂屋大門,這明知是辦不到的,可以試試,把門閂使勁往上提住慢悠悠朝裏拉,他笑了,這偷偷摸摸的聲音比公然的聲音難聽十倍。
天黑得還很可以,周圍都是毫無想象力的暗影,開眼閉眼完全一樣。他摸出裝“金堂”雪茄的皮盒和洋火盒,頓了一頓,手又收回來。這時候一切都那麼單純,蒸騰的花香,哄嚨的蜜蜂,周圍城內城外的雞叫,預知的黎明逐漸出現……他不想“金堂”煙味打擾這點氣氛,二十多年回了幾趟家呢?六趟?不,五趟或是四趟。這麼平安的家其實是最合適過日子了,不用操心,哪裏都是青石板上一坐,涼水一喝……當然不行,我一回來就不平安了,誰來維持這個合適日子呢?幼麟、紫和不行,別看他們熱熱鬧鬧,出出進進,事情一來全癱;年輕,少鍛煉……這世界還要我,沒我,這個家會慌——
醒炮“咚”的一聲,天真的亮了。嗬,這麼亂的花!好家夥!
“鏡民,一個人在院壩?”太婆問。
“是呀媽!把你吵醒了!——我在想這些樹——”
“你出門了,沒人管它們!”
“不管更好,長得抻抖舒展!”
“原先你想過龔璱人的意思?”
“我看龔原來也不一定有這個意思。寫出文章,自己順著文章走起來。人格,有時候是自己的文章培養出來的。——喔!媽,我要離開北京了——秉三要我去沅州,講北方可能要大亂,他也拿不準局勢,萬一回家,也有個落腳地方。”
“——也隻是講講吧!他舍得北京?牽扯多,包袱重,留條後路也是應該的。要你回沅州管那個老攤子,我看憐惜你居多。兒子呀兒子,你七十四了曉得嗎?他不想再要你那麼辛苦。過兩天你看三妹的時候跟簡堂談談——”
“媽!這花真開得鬧熱,我看,約一些人來吃頓飯吧!”
“那是有意思的!約哪些人呢?你記得幾個老朋友、老熟人——”
“記得記得,意思不大。俗的俗了,猛的猛了,闊的闊了!相見也無顏色。要是真請了來,他們各位會把簡單的意思弄複雜,想入非非。我喜歡跟不相幹的人喝喝酒,看看花……”
“你這花有什麼好看,亂七八糟的……”太婆在笑。
“不喜歡的莫來嘛!”
屋前後開始有人的響動。幼麟照習慣為老爸用打氣煤油爐弄早餐,火焰呼呼響。狗狗跟著媽媽梳頭洗臉,洗完臉要到對門房見太和婆。
“嗯!——那個——紫和怎麼啦!”
這“嗯”的意思是一個對晚輩講話的“預令”。
“在蠻寨蠶業學堂的回家路上罷?”幼麟在堂屋回答。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要‘罷’!”
“噢!曉得了!”幼麟答應著。
“那田氏妹呢?”
“到蠻寨去了,想跟四叔一齊回來見爹。她膽小。”狗狗的媽柳氏妹隔著房說。她膽子大,知道爹喜歡她。
“唔!見我還要膽子?有什麼好怕?好學不學,學鄉裏妹崽——紫和轉來,叫他到我房裏來……”
“噢!曉得了!”幼麟答應著,“爹,早點弄好了,擺在房裏。”
早餐是爺爺的老規矩。在北京由矮子老二做,回家由幼麟做。白肉煮熟切片,鋪在一小碗堿水麵上。加醬油、蔥花。湯底子也隻是五六粒蝦仁。
清早晨,一般不吃濃東西。
麵下兩碗,一碗給太。麵到了太婆房裏,狗狗就過去了。把太婆湯麵上的白肉片一片一片吃光。有時候麵上還有一兩片白肉太婆夾不著時,狗狗就會抓著太婆捏筷子的手到有肉的地方說:“還有!還有!”
爺爺不光吃麵,還有酒和下酒菜。
酒,從北京到家鄉,人在哪裏酒在哪裏。白酒、黃酒、藥酒,甚至難得遇到的洋酒,隻要精彩,成見是說不上的。獨酌定量約莫四兩。早、午、晚三頓。在北京,外孫矮子老二站立旁邊侍候;在家鄉,幼麟、紫和兩個兒子站立旁邊侍候。所謂侍候就是挨罵。自己挨罵或聽罵別人都要隨時應答唯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