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都請不來。難得你們學堂先生賞臉,我這個生意愛不愛做都是它了,無所謂的事情;山水好,圖個清靜。我把茶桌子擺到後頭欄杆邊上,你看好不好?”
“辰溪到這裏,轎子再快也要放二炮過後,要是高村歇久點,怕還要晚。要不要給準備晚飯,講一聲就行,東西都是現成的……”
韓山馬上搭腔:“要,要,怎麼不要?不要,來這麼多人做哪樣?來來!我們先商量商量,怎麼個吃法?”
廖老板屋頂上原來掛著好多竹躺椅,取下八張,擦刷幹淨圍矮方桌擺定。一邊回答問題:“各位曉得,鄉裏端不出好東西的。我不曉得學堂先生的口味,我這裏養的有鴨子、雞……”
忽然廚房裏冒出內老板的聲音:“城外是城外,哪算鄉裏?雞不行!雞娘屙蛋孵雞崽,雞公報天亮!——有兩斤多煙熏齋豬肉。要魚,我到秦家船上問,雞不行!”
廖老板不好意思,手指頭戳一戳廚房,“麻個皮!雞是這狗日婆娘的!——好!我看,子薑爆炒鴨片算一個,齋豬肉算一個,有魚沒魚等下看,先算一個幹燒魚吧!現成的臘肉要不要,要,就來個臘肉炒蒜苗,哪!這是四個,鴨血汆個酸辣湯,總共就這樣,夠不夠?”
“數目我看足夠了,就不曉得你們手藝——”方若話剛出頭,廚房裏內老板出來了:“我們城外沒有手藝的事!齋豬肉就是齋豬肉——”伸出兩隻手扳屈著指頭算,“哪!辣子、花椒、大蒜、薑、橘子葉、紅糖、紹酒、醬油、鹽,殷勤點再放兩塊黴豆腐,幾大勺油,一齊丟下去一炒一燜,天下都一樣,跟你們城裏不一樣的就是我們灶好!火足,鍋子大,翻鏟起來痛快!”說完進廚房了。
茶泡上。茶壺跟茶葉都粗,衝上開水一碗綠。高素儒已經靠進躺椅忙又坐起來端詳,神乎其神地指指涼水井那邊的山,“新家夥!”
大家安頓下來,一邊喝茶一邊感動。
胡藉春跟廖老板開始對付一盤象棋。
廚房裏鴨子叫了。
方若問廖老板,擺在鋪板上那些盤菜,賣不完,第二天還賣,餿不餿?
專神下棋的廖老板回答:“不餿!”
“那麼,這就是一個問題了;是過路人吃完不曉得餿,還是顧到趕路餿也不要緊呢?根據常識,在一定的溫度下,三兩天的炒菜是不可能不餿的……”方若是個近視眼,他沒有發現內老板已經閃到麵前。
“不會餿的。”廖老板低著頭耐心地回答。
“你這個先生!你想賭什麼?”內老板對方若說,“我們講不餿,你看呢是一定餿,我們不賭命,不賭錢,你點哪盤我端哪盤,眾先生一人一筷子吃吃看,餿了,我從欄杆上跳下河去;不餿呢!你從欄杆上跳下河去。大家都會泅水,死不了人,你來不來?”
方若傻了。
內老板“噯!”輕笑了一聲轉回廚房。
大家都屏氣注視那個背影。婆娘原來這麼好腰身!細眉毛,大眼睛。早先一點也沒想到。
廖老板輕聲罵著婆娘,一邊認真地吃胡藉春棋子。
“這狗日婆娘,人來瘋!男人來多了,他媽就不曉得哪裏找這麼多話講?也不管你是挑穀子的,抬轎、算命的,還是你們這些學堂先生!”
“嗓子小一點,讓她聽到打包袱跑了……”韓山打趣地說。
“跑?跑了我就過年了。我們這一帶地方不曉得是風水還是水土,凶雖凶,嫁來的婆娘死咬住男人一輩子不跑,這日子一點意思都沒有,無聊得很——來!吃象!”
“酒哩?”高素儒在躺椅上翻著白眼講朝天話。
廖老板一手護住棋子,“要好酒讓人去城裏打。我這裏隻有苞穀燒、高粱燒、綠豆燒……”
“城內有哪樣好酒?城裏有苞穀燒?高粱燒?綠豆燒?我看高粱燒就好!”高素儒講話冷。
“曉得了!等下罷。我以為你們城裏先生都愛吃紹酒、五加皮……”廖老板沒抬頭。
“嘿!”高素儒總算笑了一下,“五加皮像藥,紹酒像尿!”
韓山跳起來,“素儒怎麼能這麼說呢?你店裏就賣五加皮、紹酒……”
“賣給別人吃的!老弟!你見我自己吃過啦?”
“講冇定你店裏的紹酒就真摻尿!”
“酒廠裏摻哪樣沒有?死老鼠、鼻泥痂痂、腳豆豉,你吃得出?世界上的事,一認真,日子就不好過……我就佩服幼麟這人,不認真得恰到好處,認真的地方也恰到好處。”幼麟正和段一罕對著河麵,聽到他名字回過頭,“講我哪樣?”
“講你今夜間請大家吃酒!”韓山說。
“我一輩子不會喝酒,倒是喜歡打酒請各位喝,看人熱鬧自己高興。”
“自己喝不喝不要緊,紫和跟著鏡民先生兩崽爺代你喝夠!咦?紫和仁弟呢?”
“柏茂到蠻寨叫過,跟一幫人在那裏喝醉了!一時怕醒不過來。”幼麟說,“到時候看看,來不及的時候再想別的辦法……一罕你看,河對麵野鴨子裏是不是有對鴛鴦?杏花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