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麟這才想起一個道理,“北京城的人家家有冰箱,周圍是冰,中間放吃貨,整月不臭不壞,怪不得你們兩口子這麼好的手藝不肯進城,原來是這口洞!……”

酒飯之後又泡了茶,點了洋油燈,茶味照舊,可惜蔭綠看不見了,真夜了。

“二炮該響了吧!”段一罕話沒說完,“咚咚!”果然響了兩下,“你看,我的話叫得應了!咦,照道理高村來這裏,轎子早該過了……”

“怕不是熟人在哪裏留住了?老人家也是愛這麼三兩盅……”胡藉春說。

“家父行旅上從來不沾杯。二十多年前在黑龍江辦事,幸好半路上禁酒才沒中了‘胡子’的埋伏,他是一直在說話裏提到的……”

廖老板插了句嘴:“聽人家講,鏡民先生在北京跟譚嗣同他們是知交,很俠義的人格。經營過他們的埋葬……”

“隻盡了點綿薄的力氣,出頭的是另外幾位義士。”幼麟說。

“鏡民先生酒是好的!自律很嚴,一旦喝起來可是江河奔騰!瀟灑風流之至。秉三先生很信得過他。香山慈幼院就是他按照秉三先生的意思一手經辦起來的,很費了精神。”胡藉春說,“現在他老人家還住在那裏吧,幼麟?”

“是的。年紀大了,秉三先生一直要他休息,還剩點花木手尾,辦完了,我看真也該回家了。”幼麟說。

“聽說他老人家年輕時在沅陵當過警察局長?”韓山自問自答,“有一年一個人過河抓賭,十幾畝大楓樹底下,秋林燦爛,一字排開幾十張賭桌,給人捆住在肚子上來了一刀,扔進河裏還能泅水過河調兵遣將,把那幫人擒了……”

幼麟笑起來,“我也是聽說的,縱然有這事未必真這麼神。洗澡時我看過,右邊肚子上真橫著半尺長的刀口。問,我們是不敢的……”

黎雪卿說:“聽說老先生從來沒見笑容,幼麟,你見過嗎?一個人呱呱墜地直到老來從來不笑,這也是難能可貴……”

韓山覺得這話有點無聊,不高興了,“噯!噯!雪卿哪!喝多了罷?你見過老先生幾次?眼睛又近,老先生縱然笑,你也看不見哪!”

“家父倒是很少笑的,怕是與他過去的嚴峻境遇有點關係,不過回到家裏跟家祖母聊起外頭的事,總是揀有趣的事講,那是笑的。”

這時,胡藉春叫起來:“看,半夜三更大黑鸕鶿還呷魚。”

吊腳樓底下正遊弋三隻鸕鶿船,丈二長船頭上懸伸出個鐵絲籠圈成的鬆明火把,火光蕩漾在水麵,搖著一道道光閃。

“喂!有嗎?——”黎雪卿問,“……喔!沒聽見。”

“鸕鶿船上不喜歡和人搭腔。半夜三更約兩個朋友出來,要的就是這點安靜;這點有活動,有顏色,有距離的相聚。你掉進去幹什麼?和你有哪樣關係呢?他們認得你嗎?他們根本就不喜歡人偷看,你公然告訴他,‘我們看你!’已經不耐煩了……”胡藉春說。

鸕鶿不得開交地忙,好不容易伸出脖子在水麵喘一口氣,忽地又鑽進水裏。這一點也不像工作;是一種責任感和自尊心很強的遊戲。

時不時,“鸕鶿客”的竹篙輕輕在水麵上拍一拍,做出種種輕微的訊號:停,行,團;於是,水麵上出現更加燦爛和熱鬧的無聲光彩。

三隻鸕鶿船,人和他們的鸕鶿逐漸遠去,直到在黢黑的山影夾縫中剩下三粒暗暗小光點……

門忽然打開,喜喜滿頭冒汗進屋來!

“看到城樓子上滿家爺爺了吧!你告訴他留城門的話了沒有?”

“報了!”

“他怎麼講?”

“他講呀,不要留了,叫你們快回家,轎子定更炮放過沒好久就進去了!”喜喜說。

“嗬!了不得!”酒筵登時完蛋。

幼麟趕到家,屋門口擺滿轎杠和行李,透過花樹那頭還是一片燈光,轎夫和腳夫們剛吃完飯,有的正在衝腳,孩子正圍著他們看熱鬧,順便也盯住轎夫莫碰到花。

進了堂屋,眾人見到他,輕輕指了指左後屋。幼麟的心直往下沉。

爺爺坐在床沿抽“金堂”雪茄。一房特別的煙味。看樣子飯是吃過了。美孚燈今晚特別之亮。婆坐在靠窗椅子上。媽抱著狗狗站著。大家都一聲不響。是說了一陣話之後才一聲不響的呢,還是從開始這麼一直不響到現在?

“爹回來了!”幼麟進門側身站著。

爺爺從眼鏡框上頭瞥了他一眼,“唔!……你們兩兄弟真有意思啊!”

幼麟出房門見到矮子老二跟紫會。他們剛送走腳夫和轎夫。

矮子老二是嫁到南門上倪家藥鋪的姐姐紫湘的二兒子。紫會是遠房的弟弟。都是跟爺爺從北京回來的。

在北京,紫會幫爺爺招呼外麵走動的事;矮子老二照顧爺爺飲食。往年爺爺回家總是一個人;這回連他們也帶來了。

矮子老二叫幼麟做三舅,紫會叫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