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兩歲多,坐在窗台上。

爺爺在他兩個月大的時候從北京回來,見到這個長孫,當著全家人說,這孩子“近乎醜”!

不是隨便誰敢說這句話的。媽媽是本縣最高學府女子小學校長,爸爸是男子小學校長。

晚上,媽媽把爺爺的話告訴爸爸。“噯!無所謂。”爸爸說。

孩子腫眼泡,扁鼻子,嘴大,凸腦門,扇風耳,幸好長得胖,一胖遮百醜。

他坐在窗台上。

前房九十五歲的瞎眼太婆,爸爸的祖母,坐在火爐膛邊的矮靠椅上。

“狗狗!”

沒有回答。

“狗狗!狗狗你在嗎?”

“在。”

“在,為哪樣不答應我?”

“我怕跌,我下不來。”

“下不來,也好答應嘛。”

“喔!”

“那你在做哪樣?”

“我沒做哪樣,我坐著。”

“噯!你乖,等響午炮爸媽就放學了——你想屙尿嗎?想就叫婆,婆在灶房。”

“我沒想屙尿。”

“那好!想講話嗎?想,就和我講……”

“講過了。”

太婆笑了。

一個太婆,一個婆,和狗狗。屋裏就剩下他們三人。

太婆自己跟自己說:“都講過,喜喜和沅沅要來……”喜喜是她大孫子的兒子,十二歲;沅沅是她嫁到南門上倪家藥鋪的孫女的第六個孩子,七歲。“講來又不來,……唔,也該快了……”

狗狗有很多表姐表哥、堂姐堂哥,還有年輕的表叔堂叔,都輪著陪他玩。

他們不來,狗狗不能亂動。

窗台木頭又厚又老,好多代孩子把它磨得滑溜滑溜了。一道雕花欄杆圍著,像個陽台。三四個孩子在上頭也不擠。窗台後麵是張大寫字台,兩頭各放著一張靠背椅。孩子玩膩了,便一層一層下到地上。

寫字台上有口放桃源石的玻璃缸子,一個小自鳴鍾,一個插雞毛撣子的瓷筒,婆的銅水煙袋。孩子玩得盡興,卻是從不碰倒擺設。

樓上樓下八間房帶前後堂屋,隻有樓下四間房裝有欄杆供觀賞的大窗子。萬字、壽字格窗門內開,糊著素淨的白“夾簾紙”。夏天冬天都顯得寧馨。

四扇窗子,以太婆的後房、婆房間的窗子最招孩子喜歡。大清早就有太陽。長到鼻子跟前的樹叢直漫到城牆那頭。過了城牆,綠草坡一層又一層,由綠漸漸變成的灰藍,跟雲和天混在一起。

多少多少代的孩子都愛上這裏來坐,像候鳥一樣。

狗狗坐在窗台上。眼前的那些紅、綠、香味、聲音、雨點、太陽,隻是母體內子宮生活的延續。他什麼也分辨不出。他吃飽了,他安全……他還需要一些時間才能“醒悟”,他沒想過要從窗台上下來自己各處走走。即使想也不可能。要爬越後堂屋的門檻,繞過上樓大梯的梯腳,再翻更高的門檻才進入堂屋。堂屋兩邊各有四張太師椅和一張茶幾,當中還有一個大方桌,底下藏著一張吃家常飯的小方桌。靠牆一口大神櫃。處處埋伏的尖角很容易在腦門碰腫一個包。他小,他真的沒有想過。像出殼小鳥根本不曉得蛋殼對它曾經有過什麼貢獻和限製。

兩隻雞娘在廚房後頭吵起來。雞娘特別像不高明的作家,稍微出兩本書就大喊大叫,弄得左鄰右舍心煩。不過雞蛋比那些大作要實際得多。

婆進房了。她和太婆都是腳,地方熟,“定!定!定!”走得一點也不困難。

“狗狗!快!婆抱你,撿蛋去!撿蛋給太看!”

“噢!”狗狗讓婆抱下地,再抱過兩重門檻,來到廚房。

雞窩是用幾個舊籮筐抹上黃泥穀糠做的,土磚砌的平台,各挖一個洞,裏頭墊上厚厚的稻草,夜間頂上一塊板子防黃鼠狼,樣子十分之大方,“豈止大方!簡直是莊嚴嘛!像個北京的天安門!”客人見了不免誇談。

這是孩子們的手筆。他們還計劃修一座長城咧!

“狗狗摸這裏,啊!一個,是一個吧!狗狗別拿,熱!婆給你拿,熱蛋伢崽拿多了會臉紅——再摸這邊,進一點,啊!呸!呸!小手手一手雞屎,啊!不怕不怕!婆給狗狗洗——來來,過來這邊,哪!看看狗狗手手沒有雞屎了罷!還不行,還有臭臭,看婆給狗狗抹點皂莢水,搓!搓!搓!搓!搓!搓!好,狗狗不動,等婆舀水來衝手手,狗狗搓手手啦!好,抹幹淨手手,聞聞!不臭了!不是臭狗狗了!——歪尾巴雞娘不乖,屙屎不屙蛋,騙狗狗,等哪天婆宰了它,讓狗狗吃霸腿。”

婆婆捏著蛋,抱狗狗跨過兩道門檻進了堂屋。右首邊就是太婆的房門,還沒進房,太婆就說話了:“狗狗告訴太,撿了幾個蛋?”

“蛋!太!太!蛋!”狗狗讓太婆拉近身邊。

婆把蛋遞給太婆:“就一個,那隻歪尾巴陪著吵,沒有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