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門口寬闊敞亮,左邊展延到通往坡下的小旁門,右邊接住隔壁的風火牆根,三四丈長,五六尺寬,都用青光岩和紅砂岩石板鋪成。這場合要蔭有蔭,要太陽有太陽。再過去才是那塊非凡的花樹院壩。
白天,大人曬菜幹,晾衣服;過年殺豬,打粑粑;孩子在這兒“辦家家娘”,下“打三棋”。晚上數星星,看月亮,捉螢火蟲。有時長板凳上睡著了,染一身露水才被拖進屋裏上床睡覺。孩子們在這裏享受一生中最甜蜜最心痛的回憶。
回憶的甜蜜與深重痛苦都是無可彌補的……
沅沅兄弟姐妹多,又小,家裏照顧不來,滿腦殼又黑又多的頭發,嫌麻煩,給她梳成一個短粗的“刷把”辮子,其餘的地方蓬蓬鬆鬆,一堆雲。
脾氣好,耐煩,總是笑。笑的時候,長長的眼睛眯成一條縫,紅嘴唇露出兩排白牙齒。
她也時不時流兩條鼻泥,流得快也擦得快;她是妹崽家,左胸扣麻線綁著條小手巾。上衣窄窄地長到膝蓋,有兩三塊手工精致的補丁。
她是狗狗的小媽媽。沒有她,狗狗這兩三年不知怎麼才長得大。
“狗狗!你看螞蟻仔回洞了,等我抓個‘金蚊子’[2]來引它!你蹲著莫動!聽到嗎?”
狗狗點頭。
兩姐弟把一隻又肥又大的紅頭蒼蠅放在離洞口起碼五百裏遠的地方。螞蟻排成一大隊人馬,有兵、排長、連長和營長,還有團長和師長,抬著獵物浩浩蕩蕩地收兵回朝。
“螞蟻仔,快報信,報你家公家婆[3]抬板凳。家公冇來家婆來,吹吹打打一路來。走到半路上!碰到‘嘎嘎’[4]香,又著胡椒又著薑!……”
狗狗聽了幾十回這個歌子。聽慣了,到老都一定不會忘記。
狗狗的爸爸回來的時候一陣風,碰落院壩好多花瓣。孩子見了一聲不敢出。跨進太婆房門,婆也坐在裏頭。
婆看見兒子就說:“幼麟!一點消息沒有就來了。你聽到怎麼講的?幾時動的身?天沒亮還是清早晨?辰溪到高村四十多裏,哪個地方碰到你爹的?真糟蹋人等。”
“來,總是這半天前後罷!急不到哪裏去的。”太婆說。
“幼麟跟紫和你兩兄弟到‘接官亭’那邊去等等吧!”婆心裏著急。
“‘接官亭’冷風秋煙,‘涼水洞’河邊那一排飯鋪找張板凳坐坐就可以了。還可以泡壺茶喝。——咦?柏茂你轉來了怎麼不出聲?你四舅呢?不是要你去蠻寨蠶業學堂報他轉來嗎?”
“報了。”
“報了?報了怎樣呢?”
“報了沒怎樣,他們幾個先生在喝酒。”
“喝酒?那他說什麼?”
“什麼也沒說,他們唱歌。走廊欄杆外頭開哪樣花,他們唱哪樣花。——開了好多‘吊金鍾’。”
婆怕了,有點埋怨,“你該攙他回來……”
“我攙冇動!”柏茂也怕了。
“一路上小孩攙個醉人也不好看!醒了自然有人告訴他的。我看幼麟就自己去吧!”太婆說。
出大門的時候,碰見狗狗的媽,“你想想老人家走遠路回來吃什麼。”
“先問了媽再說——咦?紫和不跟你去?”
“醉在蠻寨學堂回不來,聽說在唱歌。”
“那爹回來曉得了怎麼辦?”
“‘天意憐幽草,君當恕醉人’!喝酒的事,紫和是老人家的真傳,沒有哪樣好責備的罷!”
涼水洞是個地名,靠河的路邊山旁。真有一個洞穴,夏天一股股涼風從裏頭往外冒;若進洞口站一站,身上冷得不自在,可能回去還會害病。一口井挨在旁邊,有塊碑,刻著讚美的字。泡茶好,不起衣,隔夜不餿。
岩板鋪的路,小是小,比羊腸小道略寬一點,卻是本鄉子弟到世界哪個地方去邁出門檻的第一步。
這一邊疏疏落落幾間臨河吊腳樓,門麵上擺著三兩張小飯桌,桌上筷子筒、鹽辣罐和另一張莊重的桌子上陳列的辣子炒酸菜幹、幹辣子豆豉油烹小魚幹、辣子炒酸蘿卜絲、青辣子炒牛肉絲、醃蘿卜、醃辣子,這些大盤子盛著的東西都蓋著紗布,跟兩口青花瓷酒壇,路過的人都要瞥上兩眼。
飯鋪後麵隔扇和欄杆外頭河水嫩綠,流動安詳。對岸開著幾株杏花、山桃花,兩個女人洗完青菜正起身上坡回家,後麵跟著一隻小黃狗。
紫和喝醉了,幼麟也不會是一個人來。他拉了學校的好朋友,教算術的高素儒、馬欣安,教美術的胡藉春,教常識的段一罕、韓山,教國語的黎雪卿,楠木坪方麻子方吉的弟弟方若,順手還帶來喜喜。
“廖老板!下午你這個生意我包了……”幼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