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臭,太,臭,臭!”狗狗叫著。
“唔!太哪裏臭臭?太婆不臭臭!哦!妹崽,你把窗子關上算了,外頭花熏得我頭昏,你看,房裏進來十隻蜂子也不止,嗡裏嗡嚨在耳邊鬧,莫叮著我狗狗。”
“等伢崽們來,你躲進帳子裏,讓他們給撲了。”婆說。
“撲也莫撲,趕出去就是,做個蜂子也不容易,讓它們回窩吧!”
婆是太婆娘家的侄女,所以都姓鄧。婆沒念過書,太婆書讀得多,記性又好,後來嫁到張家,太公是個“拔貢”,縣誌的主編,出版過詩集,所以濡染了一些冷雋的氣質,至老年守寡瞎了眼睛,性情脾氣就更是十分之通達。
婆不愛講話,爺爺回來也沒有幾句話好說。有了狗狗這個孫子,有了伴;孫子沒生的時候,雞公、雞娘、雞崽,泡菜壇、酸菜壇、黴豆腐壇,就是她的伴。有時跟人去“趕場”,上山摘做粑粑的蒿菜、做“社飯”的社菜、煮蛋的“地地菜”、涼拌的薺菜、炒來吃的蕨菜,醃臘八豆豉,曬菜幹;過年的時候指揮殺豬,招呼幫忙打粑粑的苗族漢子喝米酒。留辮子做妹崽家的時候,正逢“長毛”作亂,殺人放火搶東西。熱天的晚上,坐在院壩裏,興致來了,給孩子們講“長毛”故事;她不喜歡民國。她說她小時,一個“通眼錢”可以下一碗牛肉麵。她也不喜歡孩子們買書,買玩意兒,讓她見了,就會輕聲表示不滿:“一點用也沒有,買個東西吃在肚裏實在!”
她已經六十多歲了,太婆還叫她“妹崽”,做了婆,還伸不起腰。
關窗時她伸頭看了一下院子,“姑!今年花開得也實在放肆,連牆都貼上了。”
太婆沒笑,“都是鏡民做的好事,你看你那個鏡民!”鏡民是爺爺的名字,婆的丈夫。
爺爺年輕時候外出多年,偶然回家逢到春天興致好,便約了一幫朋友城外踏青。一路出東門,過大橋,下沙灣,左邊是“諸葛亮”,右邊是“回龍閣”,正對的“萬壽宮”,沿河吊腳樓前後左右、高低上下伸出許多花樹,忍不住見一棵愛一棵;加上大橋二十八間玲瓏剔透小屋子窗格裏伸出的竹竿晾著五彩衣物,一齊影在太陽下,映在水麵上,蕩漾出條條彩色亮光。
岩鷹在天上打團團嚶嚶叫,鐵匠弄得周圍回聲叮當,賣“葉子粑粑”老太太的女中音,“黴——豆腐”和“鹽——豆腐——幹咧!”的男低音,以及呼狗吃伢崽屎的高亢女高音,都引出遠遊還鄉人的特殊情緒。便認為那樣好看。便學著人家一棵棵樹苗買回來栽在院子裏。院子說大也大,七分地容得下三四十棵樹苗,桃、李、梨、杏、橘、柚一應俱全,年年次第開花。爺爺開初按著李笠翁的經驗這邊一剪刀,那邊一斧子,享受了三兩回田園之樂,後來人在北京做事,兒子們也北京、奉天、上海、杭州、武漢、長沙四處跑,剩下兩位老太婆媳倆,何況其中一個還是瞎子,李笠翁興趣變成龔定庵的“病梅館”,隻好放手那些花木愛怎麼長就怎麼長了。院子已經不成其為院子,樹混在一起也分不出樹名,當中一條碎石板鋪成二尺多寬通向大門的路之外,不見一尺空地。
滿院子十來種果子雜花交壘一起,加上千千萬萬蜜蜂轟成一團。親戚晚輩時不時來看太婆,太婆就會說:“男人不在家,看這些花好欺侮人。”
“妹崽!有人敲門!”太婆說。
“門!”狗狗也說。
婆出去不久,院子接著“噔!噔!”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衝過兩個小強人和一個女孩。
“保大,你怎麼也來了?”太婆聽出三個中有一個是倪家十歲的老四。她熟悉他鼻子的吸氣。
“喜喜講……”保大跑得接不上氣。
“等我自己講!”喜喜抹開保大,“登瀛街那條陳麻子、陳麻子團長的勤務兵剛才在正街上碰到我,有騎兵報信,講爺爺的轎子從辰溪往高村走,趕緊告訴屋裏……定更炮以前到家……”
“不是定更炮,是二炮。”
“定更炮!”
“你麻個皮,二炮!”
“保大!又罵粗話!你看你,一臉都是鼻泥——哪!哪!又是用袖子擦!——快!先到南門上你們店裏,叫你柏茂大哥馬上去蠻寨喊你四舅轉來,再上北門考棚學堂報你三舅,叫轉來的時候順便帶兩個人打掃院壩……”
“不要了!我們自家掃。外頭人會打落花瓣……”喜喜想得遠。
“嗯!也是,那就不帶人轉來了。你呢,喜喜去文廟女學堂報你三嬸娘。都趕緊轉來收拾廊場。聽清楚了快走!”
保大邊跑邊喊:“也報送我媽,舅公轉來了!”
“那我也去看看房裏頭!”婆走了,“狗狗!你跟沅姐在院壩走玩,我房裏灰塵大,別來!”
“曉得!”沅沅說,“狗狗,表姐背。”
太婆噓了一口長氣,慢慢靠上椅背,心情舒展至極,“……也不先報個信,講到就到,七十來歲的人……唔!也怕是秉三有什麼急事要他回來吧!……狗狗呀!狗狗,厲辣王[1]來了,你怕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