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宗教之真(3)(2 / 3)

然上麵之一問題不常說,其常說者為後三項老、病、死之問題。所以我們去講說印度人的問題時節亦常常隻說這三項便好。這三項為一種問題,即“眾生的生活都是無常”是也。他所謂老、病、死,不重在老、病、死的本身。老固然很痛苦的,病固然很痛苦的,死固然很痛苦的,然他所痛苦的是重在別離了少壯的老,別離了盛好的病,別離了生活的死。所痛在別離即無常也。再節經文:

太子駕車出遊……既又出城西門見一死屍,眾人輦行,無量姻親圍繞哭泣,或有散發,或有槌胸,悲咽叫號。太子見已,心懷酸慘。還問馭者,馭者白言,此人舍命,從今以後不複更見父母兄弟妻子眷屬,如是恩愛眷屬生死別離更無重見,故名死屍。一切眾生無常至時,等無差異。太子聞已,命車回宮,默然係念如前。終於城北門更見比丘,須發畢除,著僧伽黎,偏袒右肩,執仗擎缽,威儀肅整,行步徐詳,直視一尋,不觀左右。太子前問。答言我是比丘,能破結賊,不受後身。太子聞說出家功德,會其宿懷。便自唱言:“善哉!善哉!天人之中此為最勝,我當決定修學是道。”時年十九,二月七日,太子自念出家時至。於是後夜中內外眷屬悉皆昏睡,車匿牽馬,逾城北門而出。爾時太子作獅子吼:“我若不斷生老病死憂悲苦惱,不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要不還此!”

這是頂能代表他們的問題之一段話,但問題固不止一件。他們覺得好多事情不願看,不忍看見。比如看見花開得很好看,過天看見殘落了,此為最難過最不忍的時候。覺得沒法想!昨天的花再也看不見了!非常可慟的過不去。又如朋友死了,父母妻子恩愛家庭的人死了,真痛煞人!覺得不能受,我不能再活著!或者幼時相聚的人,一旦再見老了,要想恢複以前幼時樂境不可能了!恨煞人!或者看著親愛的人乃至餘人,病若宛轉,將如何安慰他才好?急煞人!尤其是看見別人為其親愛病苦而著急時候,或看見別人為其親愛之死而哀痛時候——如佛之所見——覺得實在難過不忍。我如何能叫死者複活以安慰他才好?我怎麼能夠將世間的老病死全都除掉,永不看見!若這樣的世界我則不能往下活!那麼唯一的歸向隻有出世。

我們試來鑒別,象如此的情感要求,有沒有錯幻之處。大家要留意,他們印度人這種怕老病死與中國人的怕老病死很不同。從印度式的怕老病死產出了慈悲勇猛的佛教。從中國式的怕老病死產生了一般放浪淫樂唯恐不遑的騷人達士,同訪藥求仙的修煉家。都因根本上當初問題大有不同的原故。中國總是想“一個人不過幾十年頂多一百年的活頭。眼看要老了!要死了!還不趕快樂一樂麼?”或者“還不想個長生不死的法子麼?”你看自古的文藝如所謂詩、歌、詞、賦所表的感情何莫非前一種;而自古以來的本土宗教如所謂方士、道家者流,其意向何莫非後一種呢?象這樣的感想,姑無論其可鄙,實在是錯謬不合。他的錯誤始則是誤增一個我,繼則妄減一個我。“我”是從直覺認識的,(感覺與理智上均無“我”)但直覺隻認識,無有判斷,尤不能區劃範圍(感覺亦爾)。判斷區劃,理智之所事也。而凡直覺所認識者隻許以直覺的模樣表出之,不得著為理智之形式。現在他區劃如許空間如許時間為一範圍而判立一個“我”;又於範圍外判“我”不存;實誤以直覺上的東西著為理智之形式也。質言之,“我”非所論於存不存,更無範圍。而他全弄錯了,且從這錯的觀念上有許多試想,豈不全錯了麼!(此段話從認識論來,莫輕忽看過。)印度人的感想則全與此不同,中國人是理智的錯計誤慮,而印度人則直覺的真情實感也。印度人之怕死,非怕死,而痛無常也。於當下所親愛者之死而痛之,於當下有人哀哭其親愛之死而痛之,不是於自己未來之死而慮之,當他痛不能忍的時候,他覺得這樣世界他不能往下活,誠得一瞑不顧者,彼早自裁矣。但怕死不了耳,死了仍不得完耳。死不是這樣容易的,必滅絕所以生者而後得死,所以他堅忍辛勤的求出世即求死。彼非怕死,實怕活也,與中國之慮死戀生者適得其反焉。故道家之出世,寧名之為戀世。此輩自慮其死者,蓋全不怕這些年中會要看見幾多他人之死;於朋友之死,於所親愛者之死,想來都是不動心的了!何其異乎印度人之所為耶?故一為寡情,一為多情,其不同有如此者,不可不辨也。寡情故運理智而計慮未來,多情故憑直覺而直感當下。此種真情實感,吾人姑不論其可仰。抑亦無從尋摘其知識上之疵斑。還有一層,情誌之從理智錯計來者可以駁回轉易,中國人凡稍得力於孔家者,便可不萌此鄙念。而情誌之從直覺的實感來者,全不能拒卻轉易。質言之,前者是有法可想的,後者乃全無辦法也。而客觀一麵亦複絕對無能改變。子無謂科學進步可以征服天行也。宇宙不是一個東西而是許多事情,不是恒在而是相續,吾儕言之久矣。宇宙但是相續,亦無相續者,相續即無常矣。宇宙即無常,更無一毫別的在。而吾人則欲得宇宙於無常之外,於情乃安此絕途也。吾固知若今日人類之老病死可以科學進步而變之也:獨若老病死之所以為老病死者絕不變,則老病死固不變也。若問後此世界此種印度式情感將若何?我們可以很決斷不疑的明白告訴你,那時節要大盛而特盛。我且來不及同你講人類生活的步驟,文化的變遷,怎樣的必且走到印度人這條路上來。我隻告訴你,這不是印度人獨有的癖情怪想,這不過人人皆有的感情的一個擴充發達罷了。除非你不要情感發達,或許走不到這裏來,但人類自己一天一天定要往感覺敏銳情感充達那邊走,是攔不住的。那麼這種感想也是攔不住的,會要臨到大家頭上來。我告訴你,你莫以為人類所遇到的問題,經人類一天一天去解決,便一天從容似一天,所謂問題的解決,除掉引入一更難的問題外,沒有他義,最後引到這個無解決的問題為止。除非你莫要去解決問題,還可以離得這頂困厄的問題遠些,但是人類一天一天都在那裏奮力解決問題,那是攔不住的。那麼這個問題便眼看到我們前麵了,我們遇到這種不可抗的問題沒有別的,隻有出世。即是宗教到這時節成了不可抗的必要了。如此我們研尋許久,隻有這一種和前一種當初佛教人情誌上所發的兩問題是宗教的真必要所在,宗教的必要隻在此處,更無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