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上邊的這一例,已經漸漸感覺說話的人與聽話的人所有材料——宇宙——同不同的問題。因為我亦曾有陳先生那樣的材料,即我亦曾厭恨自己,幾於自殺,所以對他所說的話得少分相喻。而大家若沒嚐過這味道的,就有難得相喻之感。但這還非難的,例如那某時期之托爾斯泰之宇宙便非我們大家一般人所有的了。(如有托爾斯泰的宇宙,其人便一托爾斯泰。)在那時他覺得“人生無意義”。雖然這五字你也認識,他也認識,仿佛沒甚難解,其實都並不解。這五字不過是一符號喚起大家的“人生無意義”之感罷了,大家若沒有此感,便如與瞎子說花怎的美觀,簡直不能相喻的。然聰明人,多情多欲的人多有此感,不過有強弱深淺之差。現在不管大家相喻到如何,姑且去說就是了。在托翁感覺人生無意義時節,他陷於非常之憂惱痛苦,不定那一時就會自殺。卻一旦認識了基督尋到了上帝,重複得著人生意義,立時心安情慰而勉於人生。差不多同已死的人複得再生一般。這非宗教之力不及此。然則宗教的必要,就在對付這類問題的麼?誠然宗教多能對付這類問題,而且有從這類問題產出的宗教。然還不定要宗教。這類問題——人生空虛無聊,人生究竟有何意義——也可徑直走入否定人生一途,也可仍舊折回歸還到勉於人生。由前一途徑其結果固必為宗教;或長生的出世法如道教及印度幾外道,或無生的出世法如佛教及印度幾外道。由後一途其結果則不必為宗教如托翁所為者,盡可於人生中為人生之慰勉,如孔家暨後之宋明儒皆具此能力者也。(關於孔家者後邊去說。)並且我們很可以有法子保我們情誌不陷於如此的境地,則宗教尤其用不著了。原來這樣人生空虛無意義之感,還是一個錯誤。這因多情多欲,一味向前追求下去,處處認得太實,事事要有意義,而且要求太強,趣味太濃,計較太盛。將一個人生活的重心,全挪在外邊。一旦這誤以為實有的找不著了,便驟失其重心,情誌大動搖起來,什麼心腸都沒有了。隻是焦惶慌怖,苦惱雜集,一切生活都做不下去。在這茫無著落而急求著落的時候,很容易一誤再誤。抓著一個似是而非的東西便算把柄。如托翁蓋其例也。在生活中的一件一件的事情,我們常辨別他的意義,評算他的價值,這因無意中隨便立了個標的在,就著標的去說的。這種辨別評算成了習慣,挪到根本的人生問題,還持那種態度,硬要找他的意義價值結果。卻不曉得別的事所以可評算,因他是較大關係之一點,而整個的人生則是一個獨絕,更不關係於較大之關係,不應對之究問其價值意義結果之如何。始既恍若其有,繼則恍若其無,旋又恍若得之者,其實皆幻覺也。此種辨別計較評算都是理智受了一種“為我的衝動”在那裏起作用。一個人如果盡做這樣的生活,實是苦極。而其結果必倦於人生,會要有人生空虛之感,竟致生活動搖,例今之羅素輩皆知此義。若於生活中比較的憑直覺而不用理智當可少愈,而尤莫妙於以理智運直覺使人涵泳於一“直覺的宇宙”中。凡倭鏗所謂精神生活,羅素所謂靈性生活皆目此也(按兩家於英語皆為The life of spirit字樣而說法不盡同,時下譯家對前多譯稱精神生活,對後多譯稱靈性生活,有個分別也好。)。又若諸提倡藝術的人生態度者,或提倡藝術生活者,或提倡以美育代宗教者(此說之妥否另議),其所傾向蓋莫不在此也。此其說過長,不能詳論。我們且隻說此種傾向幾為今日大家所同,而且很可看清改造後的社會,那時人確然是這樣生活無疑。這樣生活做去,宗教當真有措而不用之勢。並非這樣生活太美滿,沒有什麼使情誌不寧的問題。是我與宇宙融合無間,要求計較之念銷歸烏有。根本使問題不生也。什麼人生有意義無意義。空虛不空虛。短促不短促。他一概不曉得。這時是將傾欹在外邊的重心挪了回來,穩如泰山,全無動搖。因此而致情誌動搖者既沒有,即無待宗教去勖慰,使宗教之必要在此,宗教將為不必要了。然宗教之必要固不在此,而別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