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鄰有蓄三鬥糠,西鄰芟菁亦盈筐。中家老榆更策勳,磨皮作粥枝作薪。轉眼午飯備水陸,野蒿池藻香馥馥。市散翁詡好目力,牛肉紅鮮人肉黑。
七月說賑八月未,九月赫然來醉尉。一歸再歸誑流民,空屋餓守又二旬。十口匍匐齊呼爺,朱筆一點天花落。數曰裏中將榜出,名下細書小口一。
大船充溢小船滿,誰家紛紛領糧轉?饑截遠來已數日,社甲索費苦抑勤。一折再扣餘幾希,解衣質飯乃得歸。水路漫漫風淒淒,迎門早有幾啼饑。
孤村日落煙水平,槍聲連珠聒耳鳴。一船急走數船逼,劫盜橫出乘月黑。東家積穀夜不眠,西家多金晝閉關。算來頑福還輸我,但得一飯心帖妥。
賊船劫財去未來,官船追捕如風卷。我州新牧⑦最英發,不獲不止獲即殺。亦知此輩殺非苛,殺以止殺無奈何。所惜教養未及早,民命於今等營草⑧。
雪花撲地大如鬥,衝風少婦隨夫走。自言結縭⑨甫逾年,采輿遣嫁六;^全。所親不恤無生理,願甘自鬻免夫死。千錢付夫牽夫哭,夜來遂伴新雄宿。
鄰舍幾日無煙火,推門饑鼠梁上墮。籍地三口臥縱橫,兩人已死一猶生。束身無蒿葬無土,委棄更無力能舉。彼言未競我斷腸,出門仰看天蒼蒼。
當道一群白頸烏,迎人啞啞繞地呼。十步五步總新墳,墳間更有棵死人。生前無歸死無主,一身腹葬拚付汝。可奈烏腹地逼蹙,不葬全身但葬目。
出門四望但破屋,新墳壘壘無人哭。東風轉眼又清明,水過蘆芽繞墳生。麥飯紙錢⑩誰料理,新鬼日多故鬼餒。骷髏出土大如瓜’棠梨默默欲作花。
青氈小試本遊戲,而今竟作謀生計。筆耕無力硯田荒,床頭羞澀餘空囊。晨炊未舉日將暮。先生閉門猶覔句。老妻拍窗笑相呼:“詩成還堪煮也無?”
《捕盜謠》並序
盜之為患,慘不忍言,言之又恐觸當道之怒也。雖然病苦而呻,行道哀之,誰任此責者,而使我至於此極也。因為捕盜謠六首,以寫其流毒積弊,庶幾司民杜者或一省焉。
捕盜捕盜,盜在近村。居民之居,民怒不敢言,言之盜瞋官亦瞋。官瞋猶可。盜瞋殺我。盜曰爾無我訾爾食我食,爾衣我衣。爾禍爾福,惟我是司。爾若我從,樂不可支。爾莫恃爾官,爾官不我疵。爾不見街頭揭榜標曰魁,爾官且為作品題。
捕盜捕盜,以救民苦。昨日州前擂大鼓。夜來斬關盜傷主。囊篋碎肩不遑數。官不憐而怒且罵,爾氓蚩蚩乃多詐,是亦為竊耳,詞何張而大。君不見梁上有人想扳腕說,本來我輩生計拙,早知大盜官不詰,但出行劫免行竊。
捕盜捕盜,盜不伏以起,槍聲匆訇震人耳。昨劫東家翁,今質西家子。子驚而病因致死。翁家貸錢盈百婚,奉之盜魁丐翁還。翁還入室眠未安,更聞剝疼有聲在門前。翁匿床下推媼出門,雲是官摧捕盜錢。
捕盜捕盜,大府有旨。縣官謹受教,廳前擂鼓,衡前傳號。幹役後隨,武並前導,其餘諸健兒,好護乃公轎。出郭未十裏,社甲倉皇報,雲果有盜。盜何在?在前村之廟。官顰蹙雲爾勿噪,小醜焉耳何足較。改道更尋別路歸,一紙上複總無盜。
捕盜捕盜,盜在公庭。奔走公前,其衣則青。憑城據社呈威靈,吸髄唼骨不聞聲。為盜作耳目,盜根蟠固固何由清。我有一言敢相告,公乎公乎莫更蔽於灶,先誅若曹後捕盜。
捕盜捕盜,盜亦民耳。化民為盜,誰實致此?盜可捕而不可捕,我有一言公莫怒。盜以止盜無乃誤。絕其流者塞其源,嚐聞諸前賢,欲止盜,莫受錢。
言者無罪,聞者足戒,詩有關於政事可以觀矣。
牡丹開時離家戲占一絕
拋得名花作遠遊,花應笑我不風流。自憐骨相清寒甚,富貴逼人早掉頭。
蘆花
明月孤舟獨去來,西風漁火共徘桐。自知不入時人眼,隻向秋江冷處開。
江行
打槳下吳頭,青山隔岸浮。無邊遊子意,終古大江流。水色連天遠,風聲入夜秋。一竿垂釣者,魚外更何求。
題畫桃
友人以秦淮王校書本年花榜狀元畫紈扇二柄索題,各應以一絕句
唇脂分染一枝霞,人在清溪第幾家?崔護不來春寂寞,分明寫出去年花。
題畫蘭
夢裏因緣畫裏姿,美人芳草動相思。虧他南國花如許,九碗香中擠一枝。
毛錐子歌
毛雄子,遂之儔,處我愛中三十秋。年老穎且禿,欲脫苦無由。忽欲舍我去,掉頭不肯留。我謂錐今爾何為?錐乃卓然起對語啁啾。雲錐自束發妒即從先生遊。晨夕陪現席,相好無相尤。先生挑燈自覔句,錐即脫帽助吟詔。先生與客共分韻,錐即濡首助唱酬。先生有時七步八叉敢詩債急,錐即承指走償不逗遛。珊瑚作架非所願,博山為床非所求。但願先生有時秉我侍金厥,敷陳文教讚謨猷。否則攜我參玉帳,宣揚武德靜戈矛。而今兩無望,重為雄也憂。況錐秉美質,厥躬直而修。早涉詩書圃,厥德剛且柔。甘令敝如帚,不肯曲如鉤。先生性遷拙,不解為錐謀。坐使生花筆,十鬻不一售。況值當今重武亊,長劍何利戟何猷。不然學稼足謀食,有犁可耕鋤可耰。安用毛錐子,無乃成贅疣?錐願歸守先人退筆塚,不願寂寂相對作書囚。先生聞言囅然笑,錐乎爾知命也不?在昔秦皇笑禿發魏帝嘲尖頭,子文謁時相終身棄清流。晝日出佞臣,千栽文房羞。雖受郗生拜,難免班生投。爾無食肉相,於我乎何仇。我雖不能為爾鏤象管裝錦亦不使爾記錢貨,伍算籌。與爾明窗淨幾常相共,一觴一詠兩優遊。興來一傾寫,握手情綢謬興盡淡無言,坐對意清幽。我既不爾棄,爾亦無我醜。與爾事業共圖千栽後,何必屑屑與世爭浮漚爾不見中書君老且見休,管如自古無真侯。
注:①辛亥之秋,河決豐北:鹹豐元年秋天,黃河在豐北廳(清代設水利機構)附近決口。年八月,黃河水漫決碭山北岸,泛溢豐沛,入昭陽湖。邳縣受水災。
②監門之圖:即(流民圖)。北宋熙寧六年,監門(守門官)鄭俠見歲歉而陚急,流民相攜塞道,因命畫工悉繪所見而成。奏獻神宗,並上疏極言新政之失,神宗因罷青苗法。
③安瀾:波浪平靜,指決口堵塞。
④豕突:象野豬那樣奔突亂竄。與上句所謂“南陲(邊境)小醜”,是對當時太平軍的貶稱。
⑤嫠緯:“嫠不恤緯”的化用。《左傳·昭公二十四年》:“嫠不恤其緯,而優宗周之殞,為將及焉。”嫠,寡婦;緯,織布用的緯紗。謂寡婦不憂其緯少,而優國家滅亡禍及於己。後因用於憂國忘家之喻。
⑥高士夏被裘句:高尚之人夏天披著皮衣,練達世故,確有高於一般人的謀略。被,同“披”。晉皇甫潘《高士傳》:“披裘公者,吳人也。延陵季子出遊,見道中有遺金,顧披裘公曰‘取彼金。’公損鐮瞋目,拂手而言曰:‘何子處之高而視人之卑?五月披裘而負薪,豈取金者哉?’”
⑦牧:古時治民之官。漢末一州之長稱州牧。
⑧菅草:禾木科植物。此為“草菅人命”的化用。意為人被輕意殺害。
⑨結縭:古時女子出嫁,母親把帨(佩巾)結在女兒身上。後用為成婚的代稱。
⑩麥飯紙錢:指祭奠亡人的祭品和燒的紙。麥飯,以麥為飯,引申為粗糲的飯。
青氈:《晉書·王獻之傳》:“夜臥齋中,而有偷人人其室。獻之徐曰:‘偷兒,青氈我家舊物。可特置之。’群偷驚走。”後以“青氈”為儒者故家舊物之代辭。此處指以自己的儒學才識設館授課。
杜:堵塞,斷絕。司馬光《進五規狀·重微》:“為人君者,當杜惡於未形,杜禍於未成也。”司民杜者,指管理百姓的官吏。
爾孝我訾:你不要厭惡我。訾,厭惡。
蚩蚩:忙亂貌。
梁上有人:即梁上君子。《後漢書·陳某傳》:“有盜夜入其室,止於梁上,荖陰見,乃起自整拂,呼命子孫,正色訓之曰:‘夫人不可不自勉,不善之人,未必本惡,習以性成,遂至於此,梁上君子者是矣!’盜大驚,自投於地,稽顙歸罪。”後因用為竊賊的代稱。
緡:穿錢的繩子。亦指成串的錢。
丐:遮蔽。
剝啄:象聲詞。指敲門聲。
覘:看,窺看。
社甲:社的首領。社,明清地方基層行政機構。
顰蹙:顰,皺眉。蹙,迫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