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五:〔《滑稽餘韻》選注〕
〔雙調〕水仙子①·瓦匠
東家壁上恰塗交,西舍廳堂初佤②了,南鄰屋宇重修造。弄泥漿直到老,數十年用勤勞。金、張第③遊麋底,王、謝宅④長野萬。都不如手镘⑤堅牢。
雁兒落帶得勝令·機匠
雙脊坐不穗,兩腳登不辦。半身入地牢。間口噇⑥葷飯。逢節暫鬆閑,折耗要賠還。絡緯⑦常通夜,拋梭直到晚。捋一樣花板,出一身餿酸汗。熬一盞油幹,閉一回瞌睡眼。
〔南呂〕醉太平·挑擔
麻繩是知己,扁擔是相識。一年三百六十曰,不曾閑一日。擔頭上討了些利,酒店中買了一場醉。肩頭上去了幾層皮,常少鹽沒米。
朝天子·搭材
蔑藎兒⑧巧搭,利腳手分上下。一關一捩旋生發,就裏工夫大。自己尋常,傍人驚怕,半空中難作耍。舍衛城⑨建塔,逢萊宮⑩上瓦,不是我誰承架。
水仙子·葬士
尋龍倒水費殷勤,取向會穴無定準。藏風聚氣胡談論。告山人須自忖。揀一山葬你先人,壽又長,身又旺,官又高,財又穩,不強似幹謁候門?
滿庭芳·巫神
形骸太蠢。手搖破鼓,口降邪神。福雞淨酒時一頓,努嘴拌唇。才說是丁三舍人咖又賴做楊四將軍。一個個該拿問,依著律審允,不鉸也充軍。
注:①雙調·水仙子:雙調為宮調名。水仙子為曲名。
②佤:用瓦覆蓋房頂。
③金、張第:指漢朝金日撣、張安世的宅院。金日撣,西漢大臣,武帝時從昆邪王歸漢,任馬監,遷侍中。昭帝即位,與霍光、桑弘羊等同受詔輔政,遺詔以他有擒縛謀反的莽何羅之功,封為秺侯。張安世,西漢大臣,昭帝時任右將軍、光祿勳,封富平侯。昭帝死,與大將軍霍光定策立宣帝,為大司馬。他擁有“家童”七百人,使從事手工業生產。家財富厚,超過霍光。
④王、謝宅:指晉朝王導、謝安的宅院。王導,東晉大臣,出身士族。西晉末,為琅邪王司馬睿獻策移鎮建康。任丞相,曆仕元、明、成三帝,領導南遷士族,聯合江南士族,穩定了東晉在南方的統治。謝安,東晉政治家,出身士族,孝武帝時位至宰相。
⑤手镘:築牆塗壁用的工具,俗稱“瓦刀”。
⑥噇:吃,與噎同。
⑦絡緯:絡,繅絲。緯,編織。
⑧蔑藫兒:竹片製成的腳手架。
⑨舍衛城:舍衛,即舍利,梵文音譯之略。一譯“設利羅”。意繹“身骨”。指死者火葬後的殘餘骨燼。通常指釋迦的遺骨或佛舍利。相傳釋迪牟尼火葬後,有八國國王分取舍利,建塔供奉,形成供奉舍利的風氣。舍衛城指佛寺建塔供佛的地方。
⑩蓬萊宮:蓬萊,古代傳說中的三神山之一。蓬萊宮,用以比喻富人的宅
取向定穴:“向”和“穴”,指舊時死者人葬時放置棺木的的方向和位置。
藏風聚氣:“風”和“氣”指舊時葬死者前占卜葬地的“風水”和“氣數”。與“取向定穴”皆封建迷信習俗。
山人:舊時從事占卦、算命、看風水等迷信職業的人。
幹謁:請求,有所幹求而求見。
福雞淨酒:舊時祭祀用的供品。
唵:以手進食。
舍人:戰國時期親近王侯的門客。
鉸:通“絞”,絞刑。
張文酵《冷翠軒詩草》
張文醇(1817―1859?),字雅齋,清代邳州灘上人。嘉慶年間稟生。一生困躓場屋,投聞置散,懷才不遇,齎誌歿地,病死鄉曲。他的《自遣》詩有“家計唯餘長纔在,生涯惟共一燈親”,其家境清貧可見一斑。年僅三十七歲便頗頷以終。他的侄子張瑞卿(道光間貢生)搜集整理他的詩稿二百餘首,於光緒七年(1881)刻印成冊,定名為《冷翠軒詩草》。
張文醇生活的時代,正是中國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時期。帝國主義的侵略使中國經濟破產,泇上邳州連年水災,官匪肆虐,人民生活苦不堪言。張文醇作為一介窮儒,考中貢生後,“文壇拔幟,辟易萬夫”(《詩草》言啟方序),曾自詡“天間一萬騎,幾個是驊騮。”(《擬李長吉馬詩》)相信憑他的才學,可以對社會有所建樹,拯救桑梓。因此,他“兩度白下”,到南京應試;但在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一個窮秀才想躋身仕林,談何容易。幾次落第,他抑鬱憤懣,在《俠士行》一詩中充分行發了這種心情:“中腸一片熱,咄咄向誰說。風雨夜鬧時,摩挲三尺鐵。”一個熱血誌士,報國無門,雨夜撫劍,積憤難平的形象躍然紙上。又如《放歌行》(節錄):“彼蒼生我更何用?奈何徒以翻複炎涼之世態,日日練我肝膽鐵?我目不敢瞻,一瞻雙眢裂。我心不敢思,一思腸百結。……”這是金剛怒目式的譴責蒼天不公平。而在另一首《毛錐子歌》中,卻以浪漫主義手法,寓苦悶於詼諧。作者先故設“毛筆”向“先生”鳴不平:
“但願先生為我侍金殿,敷陳文教讚謨欺。否則攜我參玉帳,宣揚武德靜幹矛。而今兩無望,重為錐也憂。況複秉美質,厥射直而修。早涉詩書圃,厥德剛且柔。甘令敝如帚,不肯曲作釣。先生性遷拙,不解為錐謀。坐使生花筆。十鬻九不售。”
這是作者自況怨艾。下麵接寫“先生”“譂然而笑”,舉曆史上不重斯文事例作解釋,然後,自遣自慰:
“爾無食肉機於我乎何仇?我雖不能為爾鏤象管,裝錦情,亦不使爾記錢貨,伍算籌。與爾明窗淨幾常相守,一觴一詠兩優遊。興來一傾寫,握手情綢繆。興盡淡無言,坐對意清幽。我既不爾棄,爾應無我仇。與爾事業共圖千秋後,何必屑屑與世爭浮漚。爾不見中書君老且見休。管城自古無真候。”
其傲岸不平之氣溢於言表,與左衝之《詠史》、鮑明遠之《擬行路難》,有異曲同工之妙。
張文醇的《新樂府》和《捕盜瑤》,是兩首反映民間疾苦的代表作。吳棠謂“以視少陵之《石壕吏》、次山之《春陵行》,雖體裁不同而其痛憤則一〔見吳棠作的序)。《新樂府》從富室奪田、高利盤剝、貧者咽糠、行乞、典衣、賣妻,官吏剋扣賑糧等方麵,描寫荒年饑民之苦:買主勒價,到賣主“米甕三日空”時才買田;主人給“鄰族”乞兒“杯羹”,惹得“饑犬旁眺目猶怒。”這是何等殘酷的世味冷暖!“願甘自鬻免夫死”的少婦,“牽夫哭別”;“一群白頸鳥”專撿“墳間裸死人”的眼睛啄食,這是何等慘絕人寰的情景!《捕盜瑤》則側重揭露官匪勾結、魚肉百姓的社會現實:州官下鄉捕盜,但真的遇有強盜時,便“改道更尋別道歸,一紙上書總無盜。”而那些“憑城據社”、“吸髓唼骨”的公庭官吏,“為盜作耳目”,才使得“盜根盤固”。怎樣才能“止盜”,作者奉勸“諸前賢,欲止盜,莫愛錢”,才是“絕流塞源”的止盜途徑。全詩對官匪勾結的流弊分析得鞭辟人裏,一語破的。
張文醇出身寒微,與百姓同呼吸共命運,發而為詩,故能感人至深。由於他“高才積學”,“深摩古人之壘而不落前人窠臼”,故能獨出新意,神奇超邁而又質樸自然。當時知州焦肇瀛譽為“神如秋水筆如刀,白傅輕清白也豪”,與白居易的清新與李白的豪放相媲美。
附:〔《冷翠軒詩草》選注〕
《新樂府》並序
哀歲荒也。辛亥之秋。河決豐北①,曆久未塞,凡在水區,其饑寒癘疫之災。流離死亡之苦,有監門之圖②所不能繪者。閑中無聊,偶有見聞之異,及身所自曆者,輒成短篇。積而數之,得十六首。事唯紀實,其鄙俚瑣屑,所以不暇避焉。時鹹豐三年,歲在癸醜仲春之初也。
客來欲語雙眉攢,豐北猶未慶安瀾③。南垂小醜複猖獗,不滅亦或致豕突④。
君王神聖臣工良,會看徐徐致平康。我輩憂天補不得,不如嫠緯且自。
高田水退種無力,窪地水淺亦沒膝。富室多財善居奇,人棄我取此其時。作價不及百之五,央中請益向售主。售主搖手且從容,待他米甕三日空。
豐年稱貸息三分,荒年稱貸子母均。息輕常作十月期,息重反教月月歸。任渠朝與暮即付,燃眉暫濟急央保。哪知債主更聰明,先問“誰保爾死生”。
總糴一鬥鬥常盈,零糴一鬥隻八升。總糴一鬥八百錢,零糴一鬥價逾千。可憐價倍穀乃半,那知饑腸饒勝算。多多著水少著穀,八升還抵一鬥六。
春典棉衣夏典袷,餘錢喜得濟困乏。秋荒衣敝價苦廉,單袷典盡隻半錢。西風一夜大作惡,空有棉衣不得著。乃知高士夏被襲,老成的的有奇謀⑥。
茅舍朝來炊有煙,持瓢絜盎羅灶前。相看一一盡鄰族,揮之不忍與不足。一滴如蜜即得生,乃知古今有同情。杯羹幸分去不頋,饑大旁眺目猶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