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做事就不順,顧一平羞紅著臉,有些狼狽。他抹幹淨桌子,重新倒好水放在麗麗麵前,讓開身子請她坐下。再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在杜麗麗的左側坐下。
杜廣武聽到屋裏的說話聲,知道杜麗麗來了,從外麵走進來說,你們到裏麵坐吧,裏麵說話方便。說完又轉身出去做他的事情。他的介紹任務已經完成,呆在這兒隻會礙手礙腳。
顧一平便充當起主人的職責,端起兩杯水,請杜麗麗來到裏屋。
裏屋在南頭,是杜廣武夫婦的臥室。臥室西麵放著一張舊式花板木床。床迎麵和兩邊花板上的才子佳人雕刻,被掃四舊的紅衛兵給敲掉了,留下了一塊塊空洞的大窟窿。床對麵是扇玻璃窗,陽光從外麵射進來,房間通透明亮。窗口下方放著一張小方桌,桌上有個曬穀物的篾製扁子。扁子上隨手扔了一雙襪子。床鋪南端有張三抽桌,上麵擺滿鏡子、梳子、發卡、頭油、雪花膏一類的東西。顯然,這三抽桌當作梳妝台用了。
顧一平把水杯放在小方桌上,把礙事的扁子靠到牆拐角,上麵的襪子仍舊搭在扁子上,省得過後主人找不到。唯一的一把椅子,他請杜麗麗坐了。自己迅速走到堂間,拿了條長凳進來,在杜麗麗對麵坐下。
一番忙碌,讓他鎮定下來,不再慌手慌腳。麗麗則有些拘謹,頻頻用手帕往額上拭汗。顧一平眼明手快,起身從床上拿過一把芭蕉扇,遞給麗麗說,天氣有些熱,扇扇吧。
杜麗麗接過扇子笑笑說,還好,不客氣。
她扇了幾下,把扇子放到桌上,兩眼轉到牆壁上的一張畫上。那是張歐陽海的宣傳畫,畫的是一列滿載旅客的列車,正朝他駛來,情況十分危急,歐陽海上前奮力推開受驚的馬……房間裏很安靜,空氣似乎凝固了,能聽到兩人心髒的跳動,和沉重的呼吸聲。似乎畫上的危險即將到來,列車頃刻就要側翻到房間來……
堂屋偶爾傳來杜媽媽的咳嗽聲。屋外刺槐樹上的知了叫聲,像江裏的浪潮,一波又一波,偶爾還夾雜著公雞的啼鳴。
沉默,沉默……持續的沉默,不在沉默中爆炸,就在沉默中滅亡。顧一平預感不好,如此沉默下去,這場相親必定胎死腹中。他六神無主,靈魂出竅,大腦一片空白,隻感覺糟糕……
5
你不是文工團的嗎,怎麼到新華書店上班呢?顧一平忽然想到這個話題。
****之後,才子佳人的戲停演了,文工團的演員們無事可做,被借用到電影院,或是新華書店幫忙。這些單位都是文化局的,一個係統,可以互相借用。我現在在新華書店上班,過去還在電影院上過班呢。杜麗麗的視線已被拉回來,轉移到顧一平身上。
哦,那倒是蠻好的,經常換換崗位,工作不枯燥啊。顧一平隨口讚揚著,反正不要付口水費,好話總比壞話聽得舒服。他繼續問道,那你們文工團以後還演不演出呢?
這就不太清楚了,那要看領導了。杜麗麗說。
喝水吧。顧一平指了指茶杯說。他已經跳出沉默的泥潭,心情釋然了。但像這樣擠牙膏,擠一點說一點,也不是個事。擠完了再說什麼呢?沒話可說就草草收場,那以後還有再交流的機會嗎?不可能。這麼漂亮的女孩,就此放棄,他豈肯善罷甘休啊!學校裏也有兩位女教師,和他一道分配下來的,正當妙齡。一個是鋼鐵廠總工程師的閨女,一個是礦長家的千金,人長得都很平平,卻一律的心高氣傲,自命不凡。從顧一平跟前走過,頭昂得比泰山還高。與顧一平說話,從來都是居高臨下。所以,除了工作上必須要說的話之外,顧一平一般都不和她們多一句閑話。足夠的自知自明和清醒的頭腦告訴他,他和她們不是同一類。而杜麗麗猶如臨牆隔壁的小妹妹,比起那些驕傲的公主們,不知要親切多少倍。
忽然他想起一件事,興奮地問道,我剛到翠螺中學,暫時在教導處工作,曾經接待過一個女孩,長得很像你呀。
我是到你們學校去過呀。那時我在電影院賣票,有時會給你們工會的尹老師送票去。杜麗麗也興奮起來。
那個女孩很可能就是你。好像記得是五六月,你穿了件花襯衫,剪得是短頭發,後麵紮了個小揪揪辮。最明顯的特征是,額頭上的劉海也這麼高高地蓬著。尹老師上課去了,你便坐在教導處等他。我正好坐在你對麵,卻像隻膽怯的貓,不敢正麵看你,一句話也不敢說啊。顧一平故意自嘲道。
哈哈哈,為什麼不敢說話呀?杜麗麗笑得前仰後合。
你太漂亮啦。看你一眼,心都砰砰地要跳出來啦。顧一平說著感覺臉上有些發燙。
不就這個樣嘛。杜麗麗謙虛地說,那有什麼不敢看呀,我又不是老虎,吃了你不成?麗麗端起茶杯喝了口水,翹起二郎腿,悠悠地晃蕩著,臉上一副快樂的模樣。
嗨,別說啦。我們男的突然見到像你這樣的大美女,都不敢正眼看的呀。其實心裏癢癢的,想看又不敢看,隻能做賊似的偷偷地遠看,多沒出息啊……顧一平邁過了羞怯的門坎,神態自如起來,話語像山泉一樣汩汩而出,一發而不可收拾……
啊喲,你這樣說我可受不了啦,哪裏是什麼大美女喲。杜麗麗被顧一平誇得有些不好意思。
過去我在大隊宣傳隊,晚上到你們山陽去演出過。顧一平回憶道。
你們這裏是佳山大隊吧,我們好像也來演出過呀。杜麗麗說。
對。我好像記得一個小姑娘的歌唱得特別好,不知道是不是你?顧一平問。
唱的什麼歌?杜麗麗問。
好像是《遠飛的大雁》,對吧?顧一平歪著頭思忖著。
是我唱的。你記性挺好的嘛。杜麗麗丟掉扇子,坐直了身子說。
我也喜歡唱這首歌,沒事哼哼玩玩。你的嗓音很清脆,唱歌非常好聽。顧一平看到床頭三抽桌有個抽屜半開著,裏麵露出一本油印的歌本,便起身拿出來一翻,就有這首歌。他驚喜地說,你看,這裏有。
是嗎?杜麗麗移過身子,和顧一平坐到同一條凳上,歪著頭看著歌本,輕輕地哼著,遠飛的大雁,請你快快飛……捎個信兒到北京……
顧一平也跟著哼起來。開始兩人還比較拘謹,嗓門不敢放開。漸漸地投入進去,聲音越來越高,最後放開嗓門唱道……翻身的農奴,想念恩人毛主席……一個是女高音,清脆嘹亮;一個是男高音,渾厚高亢。渾然天成的男女聲二重唱,像清澈的泉流在山澗奔騰,流淌……
唱歌是顧一平的拿手好戲。他沒什麼愛好,唯獨喜歡唱歌。學校老師教的歌每一首他都會唱,別人唱歌是唱詞,他卻喜歡唱譜。久而久之,便熟練地掌握了哆唻咪發嗦啦唏七個音階的音標,拿到一首新歌,自己看著簡譜哼哼就會唱了。
唱完《遠飛的大雁》,又翻到《逛新城》。杜麗麗說,這也是我們演出經常唱的一首歌。
對,這首歌很好聽。顧一平狡黠地說,我來唱爸爸,你唱女兒,怎麼樣?
喲,你倒蠻會占小便宜的嘛!杜麗麗捏起粉拳,照著顧一平肩膀輕輕地捶了一下。顧一平全身麻酥酥的,似乎有種什麼感覺在血管裏串悠。
隻是唱歌,隻是唱歌,哪能當真呢。俗話說台上無老少,床上無君子。你們演出的時候,不都是爸爸媽媽的叫嘛。顧一平亮出他那伶牙俐齒的功底。
跟你說的玩的。杜麗麗剜了顧一平一眼,開口唱到,雪山升起了紅太陽,拉薩城裏閃金光……顧一平粗聲大氣地接唱,女兒在前麵走呀走得忙……
唱著唱著,不覺唱到了中午。杜廣武進來喊吃飯,他們好像沒有唱夠似的,舍不得丟下手裏的歌本。
飯後杜麗麗告辭,顧一平也跟著出來,頂著烈日送了一程又一程,約好了下次會麵的時間,才依依不舍地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