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一覺醒來已是八九點,顧一平慌忙套起衣服下床。
床頭的大公雞在咯咯地叫。被拴了一夜,又沒有進食,大概不舒服,表示抗議吧。可別抗議,你的大限之期該到了。
這是昨天下午回家捉來的。
走進家門,老爹正在門口搓草繩。因為天熱,穿著短褲光著膀子,汗珠還是順著瘦骨嶙峋的脊背往下滾。秋天蓋房子需要結網絡,壓住房頂上的新稻草,才不至於被風吹掉。網絡是用細草繩結成的。三間房子需要的草繩量很大,老爹在家沒事,夏天就早早準備。
還是過年的時候回來的。雖然現在正是暑假,顧一平卻一直在學校裏貓著。回來沒地方睡。三個人一張床,六條胳膊六條腿,就像十二根樹棍橫七豎八地堆在一起,怎麼能睡得著覺呢?他索性不回來了,一個人躲在學校圖清淨。
可是在學校也有不方便的地方。學生放假了,單身教師都走了,沒人到食堂吃飯,食堂也停火了。他便買了個煤油爐和小鋼精鍋,放在窗台下的課桌上,吃飯的時候煮點麵條,放一把雞毛菜在裏麵,就是一頓飯。麵條吃厭了,也可以煮幹飯來換換口味。就是沒辦法炒菜,想吃,便到街上小吃部炒點菜回來。就這麼七胡八胡的,一個暑假就胡過去了。
半年時間了,盡管家裏變化不大,卻有了生疏感。看著這三間連腰隔牆都沒有的房子,不要說外人,就是生在這裏長在這裏的自己,對之也沒有什麼留戀之情。要不是這裏住著老爹和弟弟,他可以一輩子不要回這屋。你說他忘本,就這麼回事啦。人是最講實際的,總不能在虛幻的口號裏過日子吧!
他從灶台邊拿個小秧凳過來,在老爹對麵坐下,把和杜麗麗談對象的事對他說了。老爹停下手裏的活,拿條發黑的毛巾,揩揩胸前的汗珠說,好事呀,要好好待人家。自從你媽走了,家裏多少年就沒個女人進出。三個大光棍,弄得家不像個家,出門都沒麵子。成了,是我們家一大喜事。不成,也別委屈了人家。
老爹說得懇切,期待的目光裏滾出渾濁的淚花。提起去世的母親,顧一平的眼睛不覺也有些酸澀,不由得想起母親走的那個傍晚……
正值隆冬季節,暮色降臨,房間裏一片昏暗。母親躺在床上,意識已經模糊,認不出前來探望她的親友。顧一平坐在床前的條桌邊,撫摸著母親的手。母親全身浮腫,手腫得像個大饅頭,軟綿綿的,但還是溫熱的。他輕柔地揉搓著母親的手,希望她能夠有所知覺。然而手卻越來越涼,越來越僵……親戚們在忙碌,為母親準備後事。桌上油燈的火苗在搖曳,顧一平伏在油燈下,淚水像斷線的珠子默默地往下滾……
顧一平不忍再往下想,背過臉擦了一下潮濕的雙眼,說,明天,杜麗麗要到學校去玩,拿不出什麼像樣的東西來招待她。
家裏還有幾隻雞,你捉一隻去吧,殺了煨煨,又有肉吃又有湯喝。老爹說著,看見幾隻雞在灶台後麵的草堆裏找食,便關起門來,逮到一隻大公雞。剪了一節草繩,把雞腿和翅膀捆好遞給顧一平。
顧一平接過雞,從家裏出來,好生感慨。老爹一貫扣巴巴的,平日裏連根雞毛都舍不得動一下,今天忽然這麼慷慨,想起以往和老爹發生的衝突,不免心生愧疚。
那次參軍,體檢合格了。老爹卻對帶兵的說,他母親走得早,讓他參軍,怕他母親在那邊傷心。就這一句話,讓他想跳出農門尋找理想人生的希望徹底破滅。顧一平那個氣呀,沒地方出,便把家裏所有的飯碗都砸碎了。老爹隻是唉唉地歎息兩聲,什麼也沒說。現在想來,當初自己太沒理智太沒道理了。
起床之後,簡單收拾了一下房間,出去接了一鋼筋鍋水回來,坐在煤油爐上燒著。又找來一把剪刀,拿來一隻碗,到水龍頭上接了點水,放了點食鹽在裏麵。他左手拽住雞的翅膀根部,同時捏住雞脖子,右手拽掉雞頸部的絨毛,拿起剪刀對準氣管刺過去,哢嚓剪斷,雞血呈幾條射線噴到碗裏。
水燒開了,倒在塑料桶裏,把雞放進熱騰騰的開水裏旋幾下,雞毛就像秋天的落葉,輕輕一拽就全脫下來。拔完雞毛,拿到水池上破肚,清洗,再剁成幾大塊,拿回來放到鍋裏燉著。
鍋裏浮起一層黃澄澄的雞油,房間裏也飄起雞肉的芳香。香味越來越濃,越來越誘人。
可是臨近中午,麗麗還沒有來,出去迎迎吧。第一次來,也可能找不著路吧,反正呆在房間裏也沒啥事。雞湯已經燉好,他熄了火,關上門就下樓了。
7
走到采石百貨商店門口,看到一個白襯衫黑喇叭裙的女孩,嫋嫋婷婷地從派出所方向過來。仔細打量,正是杜麗麗。顧一平緊走幾步,喜滋滋地迎上去道,你家離這兒很遠吧?他沒問你怎麼到現在才來。這句明顯帶有責備的話,說出來會傷人的。
遠倒不遠。我奶奶栽的南瓜要澆水,她行動不方便,我就幫她拎了幾桶水,澆完才動身的。麗麗擦了下額頭的汗說。
奶奶行動怎麼不方便啦?顧一平關切地問。
十幾年前,奶奶背著妹妹到醫院看病,在田埂邊摔了一跤,右腿摔骨折。當時也沒什麼好醫院,骨頭沒有接好,落下殘疾,走路一瘸一瘸的。但奶奶不肯歇著,近八十的人了,仍舊東跑西顛,不是種菜,就是養雞養鴨。每天媽媽做飯,她還幫著打下手。杜麗麗說。
哦,是這樣啊。你沒乘公交車嗎?顧一平問。
走來的。這節路沒有公交車,家裏唯一的一輛自行車,我嗲嗲(爸爸)上班騎走了。杜麗麗說。
哦,幹了活,還要走那麼多路,太辛苦啦。顧一平說。
這有什麼辛苦的。沒上來之前,我還在生產隊裏幹過農活呢。杜麗麗不無驕傲地說。
兩人邊走邊聊,剛走到鎖溪橋頭,忽然有一夥人從後麵追來,邊追邊喊,看你們往哪兒跑,打死那兩個狗男女。他們手裏還拿著石塊,不斷朝這邊扔過來。
顧一平回頭一看,發覺這夥人正是朝他們追來的,拉起杜麗麗的手就往前猛跑。他心裏犯嘀咕,我們招誰惹誰啦,怎麼會莫名其妙地被騷擾呢?
杜麗麗扭頭看了一眼,發覺這夥人後麵有個矮胖子跟著,心裏似乎明白了什麼。突然,一塊石頭朝杜麗麗飛來,她把頭一偏,石頭卻不偏不斜砸在顧一平頭上。他啊喲一聲捂著後腦勺蹲下來。杜麗麗嚇得連忙高喊,打人啦,救命啊……附近執勤的警察看到騷亂,急忙跑過來攔住那幫肇事者。那夥人看到警察便四散逃跑,警察追上他們,把他們一個個抓到派出所。
杜麗麗移開顧一平的雙手,看他傷口上鮮血朝外直湧,焦急地說,這怎麼辦呀?趕快到醫院吧。說著,扶起顧一平急忙往坡上的醫院趕。走進外科室,醫生緊急清創、止血、包紮,說,要是再重些,顱骨可能就要骨裂,那就麻煩大啦。必須要輸液消炎,避免感染。
在輸液室裏,頭上纏滿繃帶的顧一平躺在床上,右胳膊上紮著吊針。杜麗麗靜靜地坐在床邊,看著一滴滴藥水往下滴,心裏充滿憂慮。那個矮胖子的身影,像魔鬼一樣盤踞在她心中,讓她坐立不安。
你看到凶手都被抓到了嗎?顧一平不放心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