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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文死了,這消息使我大吃一驚。
這消息最先是我高中時的一位女同學告訴我的。那天,冬日的天空陰沉壓抑,無風無緒。我背著長長路途上積起的勞累走出我們家鄉縣城的汽車站,準備換乘回鄉下老家的班車。我心裏感到萬分的悵惘,又不得不努力使自己顫抖著的心盡快去適應這些曾經熟悉卻已經變遷太多了的環境。我是怎麼從北京回來的?想著費翔唱《故鄉的雲》中那句“歸來是空空的行囊”時,心裏不禁升騰起幾分淒涼,又有幾分悲壯,更多的卻是慚愧。
我幾乎是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從汽車站裏出來的,心裏什麼都不是。正悶悶不已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了,尖尖細細的嗓子,是一個女的。我開始沒有反應過來,隻是本能地抬起頭來,用迷茫的目光掃視了一下街上過往的行人,然後在沒有發現任何“情況”的情況下,我又低頭走路了。可尖尖細細的聲音又叫了起來,比起剛才的那一聲還多出了幾分急促。這時我才尋找到了這聲音的來源——在街旁的一個賣貨小攤後麵,一個女人正給她的孩子喂奶,兩隻****在她上翻的衣服底下毫無掩飾地掛著,像秋天掛在竹籬笆上的兩個白葫蘆。她正笑吟吟地望著我:“果然是你……怎麼,不認識了?”
“你……哦,是你,是你!”剛開始時我還真不敢認識了。她是我高中時的一位女同學,家住縣城裏,原本羞羞答答的,沒想到多年不見,做了母親以後的她竟變得這麼從容大方了。別的不說,光那兩個奶子,就像她小攤上賣的柚子一樣,擺放在那兒任憑行人顧客觀覽著。我說:“你在這兒呀!生意好嗎?”
她說:“為了養家糊口,馬馬乎乎吧!你剛下車嗎?怎麼不讓小車送回來?”她說這句話竟顯得這麼的理所當然,好像我真的是有資格讓小車送回來似的。她又說:“看過你寫的好多本書,現在還寫嗎?把咱們高中時的那些事也寫進去吧!說不定我們還可以沾你的光流芳百世呢!”
“流芳百世?”我心裏咯噔一下,繼爾突然來了一句靈感,覺得她與寧文以前倒真的有一段故事……於是我不禁脫口而出:“寫你和寧文……寧文呢?他現在過得怎麼樣?”話一出口我才有些後悔起來。雖然寧文到高三被學校開除回家以後,她和他還有一些往來,但估計後來是沒戲的。她現在懷裏所抱的孩子肯定與寧文沒有一點牽連。況且,寧文和我是同村的,我怎麼反倒去問她呢?
果然她驚愕了一會,反問我了:“寧文?這麼多年了,他的事你這個同村的還不知道?”
“我確實不知道,這幾年來我很少跟家裏聯係的。”我實話實說。確實,這幾年來,因為心裏的創痛,我幾乎給自己下定決心不與村裏任何人聯係。
“寧文,他——死了!”在確信我的話沒有摻假的嫌疑以後,她才淡淡地說。
我大吃一驚。首先吃驚的是寧文的死,然後吃驚的是她對寧文的死竟然顯得這麼淡漠。
2
我有理由因她對寧文的死所顯出的淡漠而感到吃驚。可以說,如果不是因為她,也不會毀了寧文的大好前程的。寧文被學校開除,跟她有直接的關係。寧文的學習成績一直都比我好,那時誰都說寧文考大學是大有希望的,考什麼北大的清華的不是沒有可能。不僅他的父母,幾乎我們全村的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而他自己也躊躇滿誌,因為村裏就隻有我和寧文在讀高中。誰知道他到關鍵時刻卻掉了鏈,自己把自己的美好前程給毀了。
寧文是到高三離畢業還有兩個月的時候被學校開除的,理由是談戀愛,而且是情節非常惡劣和特別嚴重的那種,因為他讓他的****在某個女生子宮裏產生了實際意義的效果。家住學校附近的女生一邊緊張地複習準備迎接高考,一邊不安地注視自己身體每天的微妙變化,最後竟讓父母發覺了,於是就找到了學校,查出寧文和女生的關係已經非同一般,這是他們在一次興奮和激動失控後留下的惡果。因此即使寧文再怎麼優秀,學習成績再好,老師們也愛莫能助了,隻是搖頭歎息了又歎息。
學校開除了寧文。
而此後那位女生也不得不離開了學校,到醫院給自己的身體做些痛苦的處理。女生並沒有跟我們參加高考。當年的女生已經變成了我在縣城汽車站旁邊碰到的女人了,誰也想不到啊!女人的名字叫安妮。
寧文被學校開除回家前的那個晚上正好是周末。他悄悄地把我拉到街上的一家小飯館去喝酒,我是從那時開始學會喝酒的。其實那次我們根本不叫喝酒,簡直是酗酒或者說是灌酒求醉。可以理解我們的心情,寧文心裏不好受這是肯定的,我心裏也老不是個滋味兒。我想寧文那次肯定是把家裏給的一個月的生活費當作一次性消費了。兩碗酒下肚以後,寧文用開始迷蒙的眼睛瞅著我:“你******高考一定要考好。我真操蛋,我不行了,一切都看你的了。”這很像囑托。
因為是第一次喝白酒,雖然酒的度數不是很高,但是我陪他傻頭傻腦地一氣灌下半碗後,就給嗆得淚水直冒了。我說:“得,我盡力而為吧!你也別太喪氣,人們都說‘榜上無名,地上有路’。好好走自己的路吧!”
寧文說:“對,榜上無名,地上有路。我還能被這麼個事兒活活給憋死?來,喝!”說著他顫顫地端起酒碗來,在我麵前晃了晃又給他自己灌了一通,樣子是有了幾分醉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