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韓愈為例。韓愈之後,有其婿李漢編序之功,使文集得以傳世,但結果卻是韓文的“沉沒廢棄”,到歐陽修時,“韓氏之文沒而不見者二百年”。歐陽修在《記舊本韓文後》謂:“予為兒童時……得唐《昌黎先生文集》六卷,脫落顛倒無次序……舉進士及第,官於洛陽。而尹師魯之徒皆在,遂相與作為古文。因出所藏《昌黎集》而補綴之,求人家所有舊本而校定之。其後天下學者亦漸趨於古,而韓文遂行於世。至於今蓋三十餘年矣,學者非韓不學也,可謂盛矣。”(《歐集》卷七十三,第547下—548上頁。)這似乎說明了一件事:文集即使有後人的編次、題序、流播,也不一定得以真正傳世。正如韓愈之文,若沒有歐陽修的重新推廣,可能也就沒有後來的韓愈——韓愈其實是借著歐陽修的影響而成就其後世的不朽名聲(後人對此的看法基本一致。張戒《歲寒堂詩話》謂:“韓退之之文,得歐公而後發明。”陳善《捫虱新話》雲:“韓文重於今世,蓋自歐公始倡之。”葉燮也說:“韓愈之文,當愈之時,舉世未有深知而尚之者;二百餘年後,歐陽修方大表章之,天下遂翕然宗韓愈之文,以至於今不衰。”張戒:《歲寒堂詩話》卷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2頁;陳善:《捫虱新話》上集卷一“歐公作文擬韓文”,第6頁;葉燮:《原詩·內篇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第28頁。)。此正韓愈之“幸”。
如此,討論似乎又回到了原來的議題:德行難修,事功難建,而立言亦不可靠,因為作為“士人之末”的文章以及“文章之末”的詩歌(蔡襄《雜說》謂:“士之習末也久矣。今為詩賦者尚不知何等事為文章,況文章,士之末耶?”文章已是“士之末”,而詩賦又為文章之“末”;沈括《夢溪筆談》也貶低“小律詩”為“末技”;晁補之《海陵集序》則說:“文學,古人之餘事,不足以發身”;“至於詩,又文學之餘事”。見蔡襄著,陳慶元等校注:《蔡襄全集》卷三十一,第693頁;沈括:《夢溪筆談》卷十四,《叢書集成初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94頁;晁補之:《雞肋集》卷三十四《海陵集序》,《四部叢刊初編》,上海:商務印書館,1932年,第9b—10a頁。歐陽修也曾明言:“退之筆力,無施不可,而嚐以詩為文章末事。”見《歐集》卷一百二十八《詩話》,第1002上頁。)往往會輕易散失、被遺忘。茲再舉歐陽修的一則評論與一首詩並讀:
唐之晚年,詩人無複李杜豪放之格,然亦務以精意相高。如周樸者,構思尤艱,每有所得,必極其雕琢……其名重當時如此,而今不複傳矣。
開元無事二十年,五兵不用太白閑。太白之精下人間……空山流水空流花,飄然已去淩青霞。下看區區郊與島,螢飛露濕吟秋草。(《歐集》卷一百二十八《詩話》,第998下—999上頁;卷五《太白戲聖俞》,第79下—80上頁。) 這一次,歐陽修進一步提到詩歌與詩歌的差別,原來真正經不起考驗的是那些曾被艱苦構思、雕琢的作品,是“勤一世以盡心於文字間者”,不管是詩賦還是文章,在“豪放”與“精意”之間、在飄然而去的李白與被“下看”、“區區”的孟郊、賈島之間,有其等級的差別,而差別的結果是不朽(李杜)、一般(郊島),或者被遺忘(周樸)。更有趣的是,在歐陽修的記憶中,他說“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是周樸的詩句,但其實出自杜荀鶴的《春宮怨》。在歐陽修提及“遺忘”的尋常時,他本身的記憶疏漏正諷刺性地、同時也更好地說明了不朽之艱難,以及被遺忘的巨大可能。那麼,或者《詩話》所言才是真正符合事實的例證:
唐世一藝之善,如公孫大娘舞劍器,曹剛彈琵琶,米嘉榮歌,皆見於唐賢詩句,遂知名於後世。當時山林田畝,潛德隱行君子,不聞於世者多矣,而賤工末藝得所附托,乃垂於不朽,蓋其各有幸不幸也。(《歐集》卷一百二十八,第1000上頁。) 後世名聲的留傳,其實不隻要視乎生平之言行,不隻有賴於文字的記載,同時還有其“幸不幸”的分野。正如《集古錄》中所強調的:“蓋其出或非其時而遇或非其人者,物有幸不幸也。今出而遭吾二人者,可謂幸矣,不可以不傳。” “有幸不幸,各視其所遭如何爾。”(《歐集》卷一百三十四《敦[匚夫]銘》,第1044上頁;卷一百四十二《唐田布碑》,第1132上頁。) “立言”、“文字”固然不能“獨立”永存,內容固然重要,文體固然重要,所托以不朽之“物”固然重要,但同樣不能忽視的其實是命運。
從這個角度切入,則筆者以為歐陽修《送徐無黨南歸序》的重點可能不隻是何焯說的“言不能以徒立”,不隻是張伯行說的“悲文章言語之無用”,而更在於一種“經驗之知”引向的感歎與提醒,感歎文字之易失,感歎美文之不能久遠,感歎創作者窮一生心血雕琢卻被輕易遺忘,由此成為徐無黨(還有“喜為文辭者,亦因以自警焉”的歐陽修自己(皇祐初年,在“公私未嚐發尺牘……餘外惟自藏於密”的“大禍”中,歐陽修仍然堅持“時有一二文字,此事吾徒斷不得爾。……空過日月,不曾成頭段著得些文字”。見《歐集》卷一百四十七《與王文恪公樂道》其二,第1183下頁。))的重要提醒。換言之,重點不在文字之無用不可恃,而是生命也有其“不可恃”,甚至有其無法變更的宿命。比如苦吟的孟郊與賈島如何能與“下人間”的精靈李白相抗衡?
而正是在這種似乎沒有精辟結論的虛無中,歐陽修的慨歎反而成為文本的真正“重心”。他的時光憂思、死亡焦慮,對生命無法長久、人生難得有成、縱或有成也不一定得以流傳永遠的感慨與體悟,成為真正值得注意的觀照入口。
實際上,就前麵所討論歐陽修一生對稿本努力改動的用心用力來看,他對“求真”的堅持,他對“求善”的執著,他對立言不朽的明確動機,可說是處處透露著一種勃勃的野心;但與此同時,中晚年以後的各種憂患孤苦,對曆史人物遭遇的反思,卻迫使他不得不麵對不朽之艱難,進而發出種種自我質疑、似乎無力承傳的感慨。
而後來的事實證明,他這種“感慨係之”(呂思勉:《宋代文學》,萬有文庫本,上海:商務印書館,1929年,第14頁。)的文章反而更能引發後人的讚許。
貶滁期間,尹洙死於貶所南陽,年方四十七。歐陽修作《祭尹師魯文》與《尹師魯墓誌銘》雲:
嗟乎師魯,辯足以窮萬物,而不能當一獄吏;誌可以狹四海,而無所措其一身。……嗟乎師魯……何其窮而至此兮,得非命在乎天而不在乎人。
師魯為文章,簡而有法。……其所以見稱於世者,亦所以取嫉於人,故其卒窮以死。(《歐集》卷四十九,第356下頁;卷二十八,第225下頁。) 張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鈔》評歐之祭文曰:“師魯與公始倡為古文詞,相知最厚,擯斥而死,故公特寫其磊落之致、悲愴之思,抑揚跌宕,綽有情致。”(張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鈔》,第140頁。)韓琦謂:“讀之思其人,悲咽不能勝。”(韓琦:《安陽集編年箋注》卷三十七《與文正範公論師魯行狀書》,第1111頁。)
嘉祐二年,歐陽修權知禮部貢舉,期間與同官韓絳、王珪、範鎮、梅摯、梅堯臣五人酬唱,隨後編為《禮部唱和詩集》,並在《禮部唱和詩序》稱許曰:“及其至也,往往亦造於精微。”《歸田錄》記此,說是“一時盛事,前此未之有也”。不僅如此,歐陽修還期待這部詩集傳之後世,因而在編集時親決取舍、征詢意見、請原作者潤色或改作,費心費力。《與梅龍圖摯》雲:“唱和詩編次得成三卷,共一百七十三首,亦有三兩首不齊整者,且刪去。其存者,皆子細看來,眾作極精,可以傳也。盛哉盛哉。然其中亦有一時乘興之作,或未盡善處,各白諸公修換也。……拙序續呈,乞改抹。”(《歐集》卷四十三,第322下頁;卷一百二十七,第993下頁;卷一百四十八,第1200上頁。)書函中表白了“可以傳”的期許,這與其在《禮部唱和詩序》中的期盼一致:
嗚呼,吾六人者,誌氣可謂盛矣。然壯者有時而衰,衰者有時而老,其出處離合,參差不齊。則是詩也,足以追惟平昔,握手以為笑樂。至於慨然掩卷而流涕噓嚱者,亦將有之。雖然,豈徒如此而止也,覽者其必有取焉。(《歐集》卷四十三,第322下頁。)
有趣的是,《禮部唱和詩集》後來散佚不傳(今存詩歐陽修、梅堯臣各兩首,王珪一首。見《歐集》卷六《思白兔雜言戲答公儀憶鶴之作》、卷十二《憶鶴呈公儀》,第85上下頁;第122下頁;梅堯臣:《和公儀龍圖憶小鶴》、《和永叔內翰思白兔答憶鶴雜言》,同見朱東潤編年校注:《梅堯臣集編年校注》卷二十七,第927頁;王珪:《和永叔思白兔戲答公儀憶鶴雜言》,見《華陽集》卷一,《叢書集成初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3頁。),留下來的卻是歐陽修序文慨然掩卷流涕噓嚱的情感展示。如此,“覽者其必有取焉”,所取者是真正意義的“文”所展示的生命之體會感動,而非隻是詩歌文字的精微。
熙寧四年所作《江鄰幾文集序》謂:
餘竊不自揆,少習為銘章,因得論次當世賢士大夫功行。自明道、景祐以來,名卿钜公往往見於餘文矣。至於朋友故舊,平居握手言笑,意氣偉然,可謂一時之盛。……自尹師魯之亡,逮今二十五年之間,相繼而歿為之銘者至二十人,又有餘不及銘與雖銘而非交且舊者,皆不與焉。嗚呼,何其多也!(《歐集》卷四十四,第327上頁。)
似乎重申了當初寫作墓誌銘文的初心,那要使眾人“銘而不朽,公有長存”的努力,但使眾墓誌銘文傳而不朽的卻絕非眾人的“功行”,而是眾人雖“一時之盛”而終“相繼而歿”的哀慟與感慨,那“言有窮而情不可終”的“廬陵獨步”(儲欣評語見:《唐宋八大家類選》卷十一《江鄰幾文集序》,引自洪本健編:《歐陽修資料彙編》中冊,第744頁。)。故王若虛謂:“歐公《五代史論》多感歎,又多設疑,蓋感歎則動人,設疑則意廣。”(王若虛:《滹南遺老集》卷三十六《文辨三》,第228頁。)李淦《文章精義》稱許歐陽修謂:“此老文字,遇感慨處便精神。”(李淦:《文章精義》,第1174頁。)姚永樸《文學研究法》雲:“宋諸家惟歐公有其情韻不匱處。”(姚永樸撰,許振軒校點:《文學研究法》卷二《記載》,合肥:黃山書社,1989年,第83頁。)方東樹評歐詩“情韻幽折,往返詠唱,令人低徊欲絕”(方東樹:《昭味詹言》卷十二,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第276頁。)。朱自清以為:“歐公最以言情見長。”(朱自清:《經典常談·文第十三》,第130頁。)
換言之,修正補充曆史之不足與錯謬、改正文章之不完善,固然對文字的流傳有幫助,但真正使其文字傳播、影響,進而不朽的,最後似乎仍要歸結到其中美感之生命體驗,後世所謂“六一風神”者(關於“六一風神”這方麵的討論,可參黃一權:《歐陽修散文研究》,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09—167頁。)。
第五節六一風度:不朽之可能
實際上,文學原是生命經驗的折射,在這個前提下,文學的書寫往往必須建立在作者“我”的主觀情感或者觀點上,因此生命經驗的厚度、思考的深度與情感的溫度(還有深度)常常是構成好文學的重要因素——歐陽修的觀照正把握住了這種情感的深度,類似英伽登(Roman Ingarden)所說的“玄學品質”(metaphysical qualities):“我們經常視而不見的,在日常生活中幾乎感受不到的存在的深度和本原,就在這一刻向我們心靈的眼睛開啟了。”(Roman Ingarden,The Literary Work of Art: An Investigation of the Borderlines of Ontology,Logic,and Theory of Language,Evanston: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73,p.292.)這種玄學品質“不可能用純粹理智的方式去把握它們,隻能在生活情境中去體驗和感悟”(參江弱水:《咫尺波濤:讀杜甫的〈觀打魚歌〉與〈又觀打魚〉》,《中西詩學的交融——七位現代詩人及其文學因緣》,台北:人間出版社,2009年,第191—193頁。)。而體驗和感悟需要的是時間。
這樣的觀念與宋初文人其實頗有一段距離。
《宋詩鈔》引馮延巳語謂:“徐(鉉)公率意而成,自造精極。”(吳之振等選編,管庭芬、蔣光煦補編:《宋詩鈔·騎省集鈔》,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68頁。)李昉也說徐鉉:“為文智思敏速,或求其文,不樂豫作,令其臨事見白,立為草之,雲速則意壯敏,緩則體勢疏慢。”(李昉:《大宋故靜難軍節度行軍司馬檢校工部尚書東海徐公墓誌銘》,見曾棗莊、劉琳編:《全宋文》第三冊,卷四八,第176頁。後來晁公武的《郡齋讀書誌》也有類似記載,謂徐鉉:“為文未嚐沉思,自雲速則意思壯,緩則體勢疏慢。”《四庫全書總目》則錯以此文出自《郡齋讀書誌》,謂:“文思敏速,凡有撰述,常不喜預作。有欲從其求文者,必戒臨事即來請,往往執筆力就”雲雲。見晁公武:《郡齋讀書誌》卷第四中,第22a頁;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五十二《騎省集三十卷》,第1305中頁。)又如柳開:“先生凡作之書,每執筆出其文,當稿若書他人之辭,其敏速有如此,無續功而成之者;苟一舉筆不終其篇,雖十已就其八九,亦棄去不複作矣。眾問之,先生曰:‘吾性不喜二三而為之者,方出而或止之,辭意俱紛亂,縱後強繼以成之,亦心竟若負病矣。’”(柳開:《補亡先生傳》,見曾棗莊、劉琳編:《全宋文》第六冊,卷一二七,第394頁。)再如王禹偁,《郡齋讀書誌》說他“敏瞻”,他自己在《滁州全椒縣寶林寺重修大殿碑》的《後序》中也說書寫此碑文的情況是“一揮而成,不複加點。蓋任其俊,而不係乎文也”(晁公武:《郡齋讀書誌》卷第四中,第25b頁;王禹偁:《小畜集》卷十七,第235頁。)。楊億也是“為文敏速,對客談笑,揮毫無滯”(晁公武:《郡齋讀書誌》卷第四中,第27ab頁。)。換言之,不管是徐鉉的“率意”、“敏速”、“壯敏”,柳開的“無續功而成之者”,還是王禹偁的“一揮而成”、楊憶的“對客談笑,揮毫無滯”等,都頗能表達宋初文人推崇率意、敏速、一揮而成,而不甚措意剪裁的文學觀念。
由此觀之,歐陽修在文字上的不斷修改,可以說是對宋初這種崇尚敏捷風氣與率性觀念的反撥(當然不能忽略的是時代風氣的轉變。比如太宗在統治後期,就曾經表現出對詩賦輕捷敏速之才的不滿。《歸田錄》對此的記載是:“言事者上言舉子輕薄,為文不求義理,惟以敏速相誇,因言(李)庶幾與舉子於餅肆中作賦,以一餅熟成一韻者為勝。太宗聞之大怒,是歲殿試,庶幾最先進卷子,遽叱出之。”《歐集》卷一百二十六,第977下頁。)。因此其感慨就絕非一時的激情,或者率意的感悟。林紓雲:“世之論文者恒以風神推六一,殆即服其情韻之美。”(林紓:《春覺齋論文·應知八則》“情韻”一則,見王水照編:《曆代文話》第7冊,第6379頁。)但“六一風神”究竟如何形成?林紓的解釋頗有意思:“六一文中憑吊古人,隱刺今事,往往有之。然必再三苦慮,磨剔吐棄,始鑄此偉詞。”又謂:“凡情之深者,流韻始遠,然必沉吟往複久之,始發為文。”(林紓:《春覺齋論文·應知八則》“情韻”一則,見王水照編:《曆代文話》第7冊,第6379頁,第6378頁。)
歐陽修的文學不朽觀念其實是“真、善、美”的有機結合。“美”的成就既需要“求真”作基礎,也需要“求善”作沉澱。陳衍說:“歐陽永叔……全寫友朋交好零落可悲之情。”(陳衍:《石遺室論文五》,見王水照編:《曆代文話》第7冊,第6763頁。)李剛己也說:“歐公文字,凡言及朋友之生死聚散與五代之治亂興亡,皆精采煥發。……別有一種遙情遠韻,令讀者詠歎淫泆,油然不能自止。”(李剛己:《古文辭約編·雜記類》,引自洪本健:《歐陽修資料彙編》下冊,第1327頁。)這些評論皆點出歐陽修極為值得注意的情感特質,即所謂的感歎之情,那在相對的境況前後映照所激發的一種今不如昔、後不如今的情懷,那撫追今昔、俯仰盛衰、沉吟哀樂的情韻(王水照:《歐陽修散文創作的發展道路》,《王水照自選集》,第437頁。)。風神既是歐文風格的美學層次,也是其審美核心。但這樣的風神最需要的,其實是時間:感懷朋友的生死聚散,需要時間;撫追今昔,需要時間;俯仰盛衰、沉吟哀樂……也無不需要時間。情感需要歲月的醞釀,文字需要累年的推敲,生命體驗更是需要時間的涵泳沉澱,然後才能在似乎不經意間,完成情韻的煥發,感慨的觀照,使讀者在閱讀的刹那感受平時視而不見、見而不感的存在深度和本原的巨大衝擊,然後文字才能流播,才能傳遠,才能不朽。
而這正是歐陽修作品中的“風神”印記,正是本章一開始就提及的歐陽修對時間的“數算”之所由來:那《書遁甲立成旁通曆後》中的“惘然”情緒,必得先有“三十年前自書小字”的醞釀;那《跋學士院題名》中的“泫然感涕不能止”,也必須建立在嘉祐八年、熙寧四年一跋再跋的悠悠歲月的緬懷;而《跋醉翁吟》中那不覺“泫然”的激動,更是必得有至和二年、嘉祐元年、嘉祐五年、熙寧三年的光陰作鋪墊,才能引發作者與讀者的共鳴和感懷。
這樣的風神遂使歐陽修的文字,包括其墓誌銘文、史論甚至金石跋文都具備了一種“文本性”。如林紓所言:“歐公一生本領,無論何等文字,皆寓撫今追昔之感。”(林紓選譯:《林紓選評古文辭類纂·張子野墓誌銘》,第355頁。)原該是對死者的信實傳記,歐陽修卻一而再、再而三的敘說故人健在與如今死亡之間的時間差距,“曆敘交遊而俯仰身世,感歎淋漓,風神遒逸”(劉大櫆評《河南府司錄張君墓表》,見姚鼐選纂,宋晶如、章榮注釋:《古文辭類纂》卷四十五,第832頁。)。把實用性的墓誌、祭文寫成情辭並茂、聲淚俱下的絕妙文字(王水照:《歐陽修散文創作的發展道路》,《王水照自選集》,第437頁。);明明應是客觀的史實評論,卻是“低回反複,感慨淋漓”;散文固是“哀樂由衷”,即使政論也是“感情激越”(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第3卷,第52頁。)。而作為一本考據性的學術著作,《集古錄》又總在冷靜的研究中時時流露出一種無法按捺的感懷憂傷情韻。如《集古錄目序》後之題記所言:“昔在洛陽,與餘遊者皆一時豪雋之士也,而陳郡謝希深善評文章,河南尹師魯辨論精博。餘每有所作,二人者必伸紙疾讀,便得餘深意,以示他人,亦或時有所稱,皆非餘所自得者也。……此敘之作,既無謝、尹之知音;而《集錄》成書,恨聖俞之不見也。悲夫!”(《歐集》卷一百三十四,第1037上頁。)每一篇墓誌幾乎都是一篇生動的人物傳記,每一篇題記也往往帶有深情的記憶,那“展卷疾讀,五行俱下,便曉人深處”(《歐集》卷七十三《論尹師魯墓誌》,第546下頁。)的相知神會,而碑銘中的人物,哪怕是一些姓名剝裂身份模糊的陌生人,也可能引發作者與讀者的感傷和共鳴:生死如此輕易,盛衰如此平常。在存亡離合的感歎間,在聲淚俱下的憑弔中,一篇篇的墓誌、祭文、史論、碑銘,或者為亡友文集的序跋寫作,對歐陽修來說或都是一次次強烈的生命意識之衝擊。在“誌人”與“抒懷”為主軸的寫作中(何寄澎以“誌人”和“抒懷”為歐陽修始塑的美學風格,見《歐陽修“詩文集序”作品小論》,莫礪鋒編:《第二屆宋代文學國際研討會論文集》,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694頁。),在今昔情景多重的對照與癡執解悟之間,展現了深摯的情思與沉著的意態。這是一種“風神”,一種文學的“神態”(此借錢基博用語:“蓋文學之大用在表情;而虛字者,則情之所由表也;文必虛字備而後神態出焉。”見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長沙:嶽麓書社,1986年,第17頁。)。歐陽修文字中慨歎淋漓、跌宕遒逸的表述,其實皆與其敏感的時間意識、悲涼的美感體悟、幽微的生命觀照,以及反複的涵泳沉澱有密切的關係。
由此,歐陽修的六一風神所體現的,就不隻是一種文學的書寫方式,或者美學的意趣觀照,而更是一種獨特的文學觀念的養成,是對宋初崇尚率意敏速風氣的反撥。這種文學風神不隻成為歐陽修長時間的個人標誌,同時依托這種感慨淋漓的文字承載,歐陽修與其同代人,還有他們的文學創作、文化性情、精神理念,及其動人的生命體驗,因此而得以穿越長遠時空的限製,感染、影響無數後人。
不朽由此成為可能,而北宋一代新觀念、新文風的形成亦因此成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