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焦慮:人生百年間
就以上章節所見,麵對生命的衰亡與孤獨,歐陽修展現了一位哲者審慎的思辨與彬彬的風度。但在麵對個人的死亡,麵對時間之飛逝、令名之難就時,他又有怎樣一種焦慮、思辨和體悟?在永恒麵前,該當如何成就不朽?
實際上,時間命題在歐陽修詩文中可說是屢見不鮮。如林紓所雲,歐陽修山水之記力變柳宗元之體:“俯仰夷猶,多作吊古歎逝語。”過珙評曰:“坡公《淩虛記》,由盛而逆料其衰;歐公《東園記》,因興而追憶其廢,俯仰之間,同一感慨。”(見林紓:《春覺齋論文·流別論》第14則,見王水照編:《曆代文話》第7冊,第6363頁;過珙著,張廷華、沈鎔編:《古文評注全集》卷八《真州東園記》,上海:大東書局,1941年,第50頁。)但更可注意的是歐陽修在詩文中對光陰的種種數算:
今年花落明年好,但見花開人自老。
今日歡娛幾客同。去年綠鬢今年白,不覺衰容。(《歐集》卷九《嘲少年惜花》、卷一百三十一《采桑子》(畫樓鍾動君休唱),第103下—104上頁;第1014下頁。) “今年”、“明年”,“去年”、“今日”的反複思量與對比,所凸顯的是歐陽修對時間的自覺。如果說,這樣的體會在晏殊詞中也時有表述的話,那歐陽修的時間感懷也許在更明確的數字上表現得更為鮮明。黃文吉就說過,“十年”是歐陽修刻骨銘心的數字(黃文吉:《北宋十大詞家研究》,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6年,第44頁。)。這樣的精確年日,顯然比“去年”、“今年”的模糊表述有了更強的針對性,詞的敘事性質因此也更接近於詩的寫實。如此,在“十年一別流光速”、“十年前是樽前客”、“十年一別須臾”、“十年歧路”、“十載相逢酒一卮”(《歐集》卷一百三十一《采桑子》(十年一別流光速)、《采桑子》(十年前是樽前客),第1014下頁;卷一百三十三《聖無憂》(世路風波險)、《臨江仙》(記得金鑾同唱第)、《浣溪沙》(十載相逢酒一卮),第1029上頁;第1031下頁。),甚或“翠幕紅燈照羅綺,心情何似十年前”(《歐集》卷十四《寄渭州王仲儀龍圖》,第132上頁。)的感懷中,歐陽修深刻而明確地借著光陰的數算,同時清楚地數算了自己的生命曆程。
實際上,類似的計量還不止於“十年”。
《采桑子》(平生為愛西湖好)謂:“富貴浮雲。俯仰流年二十春。歸來恰似遼東鶴,城郭人民。觸目皆新。誰識當年舊主人。”(《歐集》卷一百三十一,第1014下頁。)嘉祐六年,《與吳正肅公長文》其十謂:“前日賞花釣魚,獲侍清宴,自景祐三年逮今二十六年,獲見盛事,獨恨長文不在爾。”同年,在《與王懿恪公君貺》其五中亦謂:“前日太清賞花……殆今二十五年,始遇茲盛事。”(《歐集》卷一百四十五,第1169下頁;卷一百四十六,第1180下頁。)不但賞花的盛事值得惦記,個人的文字同樣值得紀念:“熙寧元年九月六日,東齋閑覽,見餘三十年前自書小字,為之惘然。”(歐陽修:《書遁甲立成旁通曆後》,見《歐陽修全集》卷一百五十五《補佚》,第2574頁。) “自蘇子美死後……往年予嚐戲謂君謨學書如泝急流……今思此語已二十餘年,竟如何哉。”(《歐集》卷一百三十《試筆》“蘇子美蔡君謨書”條,第1008上下頁。)類似的例子還有《跋學士院題名》:“餘向在翰林七年……卻思玉堂,如在天上。偶因發篋,閑覽題名,不覺慨然,遂書於此。嘉祐八年中秋日。”但跋並沒有在此結束,下麵還有一續跋:“熙寧四年正月二十九日,載覽至‘卻思玉堂,如在天上’之語,因思餘作《內製集序》,亦為此語,英宗皇帝嚐加稱賞,為之泫然感涕不能止也。”(《歐集》卷七十三,第550上頁。)明明在嘉祐八年已跋,而熙寧四年還要再續跋,在其一跋再跋底下,是對過往歲月的回憶,是對英宗(還有仁宗)的感念,是對無法再來的翰林七年,還有嘉祐、治平多年的輔政之慨然,那“憂患凋零。老去光陰速可驚”(《歐集》卷一百三十一《采桑子》(十年前是樽前客),第1014下頁。)之觸動。《李留後家聞箏坐上作》題下注雲:“餘少時,嚐聞一鈞容老樂工箏聲,與時人所彈絕異,雲是前朝教坊舊聲,其後不複聞。至此始複一聞也。”詩雲:“樽前笑我聞彈罷,白發蕭然涕泫然。”(《歐集》卷十二,第121下頁。)乍讀之下有點像杜甫的《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一詩並序,說的都是時光,以及時光飄忽中的憂思感慨。
而更值得紀念的或是時光飄忽中已逝的故人:“餘以至和二年奉使契丹。明年,改元嘉祐,與聖俞作此詩。後五年,聖俞卒。作詩殆今十有五年矣,而聖俞之亡亦十年也。閱其辭翰,一為泫然,遂軸而藏之。熙寧三年五月十三日。”(《歐集》卷七十三《跋醉翁吟》,第551下頁。 )短短一段文字裏,卻是滿滿的歲月痕跡,在至和二年、嘉祐元年、嘉祐五年與熙寧三年的數算中,在五年、十五年、十年的瑣碎訴說裏,歐陽修呈現的是人生如電如影的短促中,點點滴滴的光陰故事。
而光陰的故事之所以讓人感涕,主要因素自然是因為死亡。
皇祐二年,歐陽修離開潁州時說:“西湖宛然,再來之計不難圖,而與賢者共樂,知其不可得也。”(《歐集》卷一百四十五《與呂正獻公晦叔》其一,第1162下頁。)嘉祐六年,歐陽修自跋《醉翁亭記》時有感而發,在《書醉翁亭記後》寫下“西齋靜覽,思滁山之勝,絕不可見”(見《歐陽修全集》卷一百五十五《補佚》,第2574頁。)之句。不管是“不可得”還是“絕不可見”,在時間疾逝、故事無法逆轉的背後,死亡才是真正無法回避的因素。所以《答連職方庶》其三雲:“第思場屋之遊,四十年之舊,零落之餘,所存者幾?”《牡丹記跋尾》中更有一段關於“死亡”的敘述:“右蔡君謨之書……最後又書此記,刻而自藏於其家。方走人於亳,以模本遺予,使者未複於閩,而凶訃已至於亳矣,蓋其絕筆於斯文也。”死亡,正在那使者來與返之一瞬間,無聲無息,完全在人的掌控意料之外。類似的例子亦見《祭程相公文》:“一笑之樂,淋漓酒卮。十年再見,公老予衰。公遽如此,予存幾時?……手書未複,訃已在門。昔者罇酒,歌歡笑謔;今而一觴,涕淚沾落。死生忽焉,自古常然。撫棺為訣,夫複何言。”(《歐集》卷一百五十一,第1226上頁;卷七十二,第542上下頁;卷五十,第358上頁。)從逝者生者曾有的歡聚、歲月之流逝、“手書未複,訃已在門”的愕然倉促、今昔對比的惆悵,到對死亡的無言體悟:既悄無聲息,又蠻橫有力。
對此,歐陽修曾經作過深刻的思辨。《感事四首》其一比較仕與隱,發現二者最後殊途同歸:“努力取功名,斷碑埋路傍。逍遙林下士,丘壟亦相望。”《感事四首》其三比較“仙”和“鬼”,二者同樣沒有分別:“人生不免死,魂魄入幽都。仙者得長生,又雲超太虛。等為不在世,與鬼又何殊。得仙猶若此,何況不得乎。寄謝山中人,辛勤一何愚。”《與梅聖俞》其二十一說到人生之愁苦:“某哀苦,殊無生理。閑中靜思,處世無有好處,惟當識者自遣之爾。”(《歐集》卷九,第102上頁,第102下頁;卷一百四十九,第1207下頁。)而自遣之道卻是“惟常守書冊危坐爾”(《歐集》卷一百四十九《與梅聖俞》其二十五,第1208下頁。)。
與其說死,不如論生。如此,晏殊的“富貴優遊五十年,始終明哲保身全”(《歐集》卷五十六《晏元獻公挽辭三首》其三,第417下頁。)似乎成了立身處世之道。有一些篇章的確反映了歐陽修這種優遊保身的思考,比如《與梅聖俞》其二十六談到學書之“力竭心倦,遂已”,原因是“身老矣,安能自苦如此耶?”《答呂公著見贈》說得更直接:“行樂不及早,朱顏忽焉衰。馳光如騕褭,一去不可追。今也不強飲,後雖悔奚為。”《送裴如晦之吳江》謂:“人生足憂患,合散乃常理。惟應當歡時,飲酒如飲水。”《定風波》(對酒追歡莫負春)也說:“不是狂心貪燕樂。自覺。年年白發滿頭新。”《聖無憂》(世路風波險)亦雲:“人生聚散長如此,相見且歡娛。”(《歐集》卷一百四十九,第1209上頁;卷四,第72上頁;卷六,第84下頁;卷一百三十三,第1030下頁,第1029上頁。)
這樣的想法實際上也並不是歐陽修或者晏殊特有的思維,而是時代的共同精神。範鎮《東齋記事》記載當時盛事:“上親作飛白書,令左右搢笏以觀。又令禹玉跋尾,人賜一紙。既而置酒群玉殿,上謂群臣曰:‘今天下無事,故與卿等樂飲。’中坐賜詩,群臣皆和。”《長編》也記載群臣:“丙申幸龍圖天章閣……又幸寶文閣,為飛白書分賜從臣……遂宴群玉殿……庚子再會於天章閣觀瑞物,複宴群玉殿。帝曰:‘天下久無事,今日之樂,與卿等共之,宜盡醉勿辭。’……從臣沾醉,至暮而罷。”(範鎮著,誠剛點校:《東齋記事》卷一,《唐宋史料筆記叢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8頁;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一百九十七,嘉祐七年十二月,第16頁。)但“行樂”、“優遊”卻又明顯不是歐陽修思想中的主調。從他個人的生命曆程來看,死亡原是他很早就已經曆的“日常家課”:父親早逝、連續兩任夫人結婚不久即謝世、孩子們的早夭,加上眾多前輩故人、至交好友的離世,還有本身的早衰和連番病痛……因此,對於死亡,歐陽修的思辨與其說是一種純粹的反思與探辨,還不如說是他從生活實踐中推演出來的對人生真相的體會,對殘酷現實的感受和領悟。
舉例來說,歐陽修在滁州時寫有《畫眉鳥》一詩,後《書三絕句詩後》謂:《書三絕句詩後》記錄:“前一篇梅聖俞詠泥滑滑,次一篇蘇子美詠黃鶯,後一篇餘詠畫眉鳥。三人者之作也出於偶然,初未始相知,及其至也。意輒同歸,豈非其精神會通,遂暗合耶?自二子死,餘殆絕筆於斯矣。”(《歐集》卷七十三,第547上頁。)前麵仿佛還在回憶當年詠鳥之往事,敘說三人的相知會通,然後突然筆鋒一轉,說得斬釘截鐵:“餘殆絕筆於斯矣。”絕筆自是因為其對死亡無情、歲月冷酷的深刻體認。
《夜聞風聲有感奉呈原父舍人聖俞直講》謂“起坐為長歎”,似頗有阮籍之態,然二者所歎不同,阮籍所悲者為時代的離亂與個體命運的沉痛,而歐陽修詩則更多體現為時光流逝對個體生命的摧殘:“苦暑君勿厭,初涼君勿歡。暑在物猶盛,涼歸歲將寒。……不獨草木爾,君形安得完。”《贈沈博士歌》雲:“自從彬死世莫傳,玉練鎖聲入黃泉。死生聚散日零落,耳冷心衰翁索莫。……人生百年間,飲酒能幾時。攬衣推琴起視夜,仰見河漢西南移。”在形象化的描述中,歐陽修表述了死亡的陰影、生者之焦慮。因此《去思堂手植雙柳今已成陰因而有感》總結曰:“人昔共遊今孰在,樹猶如此我何堪。”那些飲酒共遊的時光原來是一去不可追的,被死亡隔離的好時光:“仍思舊同局言笑之樂,不可複得也。”(《歐集》卷八,第94上頁;卷七,第87上頁;卷十二,第120上頁;卷一百四十七《與向觀察》其二,第1190上頁。)類似的感歎例子不勝枚舉。
而也正是在這樣深沉的焦慮、感慨與思辨中,歐陽修逐漸表現了一種似乎接近儒者立場,但其實又有別於傳統儒者立場的“不朽”觀。
第二節集古:一時之盛集
歐陽修編定的《居士集》一開篇就是《顏蹠》:
回仁而短命,蹠壽死免兵。……蹠身一腐鼠,死朽化無形。……顏子聖人徒……死也至今在,光輝如日星。(《歐集》卷一,第49上頁。) 最可怕的也許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死亡導致的價值的消亡:“平生所懷,有所未畢,遂恐為庸人以死爾。”以至於與草木鳥獸“為死則同,一歸於腐壞、澌盡、泯滅”(《歐集》卷一百四十五《與王文公介甫》其一,第1166下頁;卷四十三《送徐無黨南歸序》,第320上頁。)。換言之,引發焦慮者並非死亡自身,而是死亡所奪去的記憶與價值。追述記憶、尋找價值、肯定存在的意義,並嚐試賦予不朽的光環。這是歐陽修一開篇就打開的話題,而這樣的話題在他其後的詩文中不斷被延續。
實際上,這是個古老的命題,問題在於:要如何不朽?不朽可能存在嗎?
《左傳》似乎已經提供了答複:三不朽者立德立功立言,幾成後代士大夫們的集體追求。然而,回到現實層麵,對一般士大夫來說,立德或立功的可能是相對渺茫的,且往往取決於外在客觀條件的配合,可能做到的隻有立言。但歐陽修對此的立場卻似乎有些反複。初貶夷陵時,歐陽修曾致書尹洙,商議合撰《五代史》,試圖以“立言”取代“立功”:“吾等棄於時,聊欲因此粗伸其心,少希後世之名。”慶曆八年,在雙眼“不惟書字艱難,遇物亦不能正視,但恐由此遂為廢人”的憂慮中,真正所慮者其實是立言的無成:“所憂者,少撰次文字未了爾。”(《歐集》卷六十七《與尹師魯第二書》,第510下頁;卷一百四十七《與王文恪公樂道》其一,第1183上頁。)這大概也是慶曆新政失敗後的情勢所逼,事功不成,隻得立言。
但歐陽修更多時候卻又偏向“立德”。《答祖擇之書》提到意得、心定、道純、中充實,然後“發為文者輝光,施於世者果毅”(《歐集》卷六十八,第517下頁。)。換言之,修身立德才是施事與為文的先決條件。《送徐無黨南歸序》謂:“修於身矣,而不施於事,不見於言,亦可也。……若顏回者……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於事,況於言乎?”(《歐集》卷四十三《送徐無黨南歸序》,第320上下頁。)五代事梁的王彥章雖善出奇,最終仍是無法成就大業,後代紀念他的鐵槍寺,與其說是他“立功”的見證,更毋寧說是他“立德”之成果:“一槍之勇,同時豈無?而公獨不朽者,豈其忠義之節使然歟?”(《歐集》卷三十九《王彥章畫像記》,第296下頁。)書法家“楊凝式以直言諫其父,其節見於艱危;李建中清慎溫雅,愛其書者兼取其為人也。……非自古賢哲必能書也,惟賢者能存爾,其餘泯泯不複見爾。”還有韓琦:“惟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之聲詩,以耀後進而垂無窮。……其豐功盛烈,所以銘彝鼎而被弦歌者,乃邦家之光。”(《歐集》卷一百二十九《筆說》“世人作肥字說”條,第1005上頁;卷四十《相州晝錦堂記》,第305上頁。)諸如此類,可見歐陽修眼中的“功”與“德”總是息息相關,且“德”者往往勝於“功”:“至今人猶思之,而於思叔子也尤深。蓋元凱以其功,而叔子以其仁。”(《歐集》卷四十《峴山亭記》,第305下—306上頁。)
有趣的是,歐陽修的“反複”與矛盾又在此凸顯。立德之“固不待施於事”雲雲在理論上似乎行得通,但在實踐上,曆史所呈現者卻非如此。比如王彥章,他的“不朽”靠的其實是“物”與“言”,即其畫像的保存與曆史的文字記載。雖然歐陽修堅持“公之不泯者,不係乎畫之存不存也”。但對於王彥章的畫像,他還是“命工完理之”,因為“完之複可百年”,且因為“舊史殘略”,而“求於滑人,得公之孫睿所錄家傳”(《歐集》卷三十九《王彥章畫像記》,第296上下頁。),並將家傳加入他私撰的《新五代史》中;而韓琦的功德更是要倚靠“金石”的記錄與“聲詩”的流傳,如此才能“垂無窮”。換言之,不管是立德還是立功,最終的不朽似乎還需靠“立言”,立言是德與功不致湮沒,得以展現的前提。而據以立言者則是“物”。
問題是,歐陽修其實非常清楚“物”之不可恃——特別是“金石”。
《唐孔子廟堂碑》謂:“餘為童兒時,嚐得此碑以學書,當時刻畫完好。後二十餘年複得斯本,則殘缺如此。因感夫物之終弊,雖金石之堅不能以自久。”《唐人書楊公史傳記》雲:“原作者之意,所以刻之金石者,欲為公不朽計也。……其字畫之法,乃唐人所書爾。今才幾時,而摩滅若此,然則金石果能傳不朽邪?楊公之所以不朽者,果待金石之傳邪?凡物有形必有終弊。”(《歐集》卷一百三十八,第1092下頁;卷一百四十二,第1139下頁。)《敦銘》亦謂:“古之人之欲存乎久遠者,必托於金石而後傳,其堙沉埋沒、顯晦出入不可知。其可知者,久而不朽也。然岐陽十鼓今皆在,而文字剝缺者十三四,惟古器銘在者皆完,則石之堅又不足恃。”(《歐集》卷一百三十四,第1043上頁。)明顯的例子還有其《集古錄跋》真跡:
右漢楊君碑者,其名字皆已磨滅,惟其銘雲“明明楊君”,其姓尚可見爾。……其終始頗可詳見,而獨其名字泯滅為可惜也。是故,餘嚐以謂君子之垂乎不朽者,顧其道如何爾,不托於事物而傳也。顏子窮臥陋巷,亦何施於事物耶,而名光後世。物莫堅於金石,蓋有時而弊也。(《歐陽修集古錄跋》,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2年,第5—8頁。) 文章表麵說的似乎是“道”之不朽,“不托於事物而傳”,但歐陽修也清楚知道,顏回之“傳”很大程度上依靠的仍是“物”與“言”,比如《論語》,因為聲名傳播仍須有必要的載體依附:“不若書以紙,六經皆紙傳。”(《歐集》卷三《重讀徂徠集》,第64下頁。)而這或是歐陽修編《集古錄目》的動機:
愚家所藏《集古錄》,嚐得故許子春為餘言:“集聚多且久,無不散亡,此物理也。不若舉取其要,著為一書,謂可傳久。”餘深以其言為然,昨在汝陰居閑,遂為《集古錄目》。(《歐集》卷一百四十八《與劉侍讀原父》其二,第1191上頁。)
取金石上的文字之要,著為一書,這是歐陽修的重要突破,不但因此“解決”了金石不可恃的困惑,也基本保證了曆史與許多人事的流傳。歐陽修曾不無自豪地宣稱:“豈載以官卑貶死無後,而歿不見耶?載死不幸,而家譜不錄,史官不書,非事載斯誌,而誌錄於餘,其遂泯滅於無聞乎。”“意其當時必為知名士,而今世人無知者,然其所書亦不傳於後世。……知其所書,必不止此而已也,蓋其不幸湮沉泯滅,非餘偶錄得之,則遂不見於世矣。乃知士有負絕學高世之名,而不幸不傳於後者,可勝數哉!可勝歎哉!”(《歐集》卷一百三十九《唐魏載墓誌銘》,第1099上下頁;卷一百三十八《唐辨法師碑》,第1095上下頁。)換言之,在時光與死亡所導致的隔離中,《集古錄》成為跨越這種隔離的強烈的動力。《賽陽山文》雲:
右跋尾者六人,皆知名士也。時餘在翰林,以孟饗致齋《唐書》局中,六人者相與飲弈歡然,終日而去。蓋一時之盛集也。明年夏,鄰幾、聖俞卒。又九年,而原甫、長文卒。自嘉祐己亥至今熙寧辛亥,一紀之間,亡者四,存者三,而擇之遭酷吏以罪廢,景仁亦以言事得罪。獨餘頑然蒙上保全,……是時同修書者七人:今亡者五,宋子京、王景彝、呂縉叔、劉仲更與聖俞也;存者二,餘與次道爾。次道去年為知製誥,亦以封還李定詞頭奪職。因感夫存亡今昔之可歎者,遂並書之。(《歐集》卷一百四十三,第1148下—1149上頁。) 歡然同飲者六人,亡者四,存者三;同修《唐書》者七人,亡者五,存者二。類似的例子是《唐韓覃幽林思》:“餘為西京留守推官時,因遊嵩山得此詩,愛其辭翰皆不俗。……當發篋見此詩以入集時,謝希深、楊子聰已死。其後師魯、幾道、聖俞相繼皆死。蓋遊嵩在天聖十年,是歲改元明道,餘時年二十六,距今嘉祐八年蓋三十一年矣。遊嵩六人,獨餘在爾,感物追往,不勝愴然。”(《歐集》卷一百三十九,第1101下頁。)歐陽修無法避開故人的謝世,正如他無法延長同飲、共遊的盛集,但他可以“書”寫、可以感“物”,《集古錄跋》由此成為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失去的時光之印跡,甚至成為更古遠人事的記錄。盡管這樣的“書”寫、這樣的感“物”力量,在短暫的時光與倉促的死亡麵前,其實是那麼的微薄。
再以歐陽修所收集的銘刻《唐華嶽題名》為例,其上的題名時間跨度“實二百一年”,“題名者五百一人,再題者又三十一人”: 蓋有唐極盛之時也。……蓋五代極亂之時也。始終二百年間,或治或亂,或盛或衰。而往者、來者、先者、後者,雖窮達壽夭,參差不齊,而斯五百人者,卒歸於共盡也。其姓名歲月,風霜剝裂,亦或在或亡,其存者獨五千仞之山石爾。故特錄其題刻,每撫卷慨然,何異臨長川而歎逝者也。治平元年清明後一日書。(《歐集》卷一百三十九,第1104下—1105上頁。)
歐陽修特別書明寫作日期是“清明後一日”。應該說,歐陽修的撫卷感慨中,主要體會的正是死亡與存有的問題。兩百年間,五百餘人,留下的隻有風霜剝裂的名字——但名字畢竟還是被留了下來,雖然不一定可以傳播開來。
如此,不管是與歐陽修同飲的那五個人還是同修《唐書》的六個人,不管是同遊嵩山的那五個人,還是唐五代兩百年間遊過華山的那另外五百個人,似乎沒有關聯——這一邊是歐陽修親密的故交,那一邊則是一大群陌生的、身世背景模糊的身影,他們卻都曾經存活,曾經遊樂,曾經歡笑,曾經經曆時代的盛衰,曾經麵對生命的磨難,最後“卒歸於共盡”。這是人生的真相,是歐陽修體悟最深刻者,關於盛集之一時,關於死亡的無法回避——但他們的名字和生命卻不一定要被遺忘。不朽也許是個未知,流傳/流播或者卻是可行。
第三節立言:以文字傳遠
而歐陽修對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
在《謝氏詩序》中,歐陽修在稱道女詩人謝希孟才華之餘,又為之惋惜:“而希孟不幸為女子,莫自章顯於世。昔衛莊薑、許穆夫人,錄於仲尼而列之《國風》。今有傑然巨人能輕重時人而取信後世者,一為希孟重之,其不泯沒矣。”(《歐集》卷四十二,第315下頁。)正如謝希孟的才華需要“傑然巨人”來為之推介,要在曆史中留下不朽之名者亦需要“左丘明、司馬遷之筆”:
今有道《史》、《漢》時事者,其人偉然甚著,而市兒俚嫗猶能道之。自魏、晉以下不為無人,而其顯赫不及於前者,無左丘明、司馬遷之筆以起其文也。(《歐集》卷一百四十二《唐田布碑》,第1132上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