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歐陽修的家世與生平,許多研究說得已經十分詳盡了,但它們所側重的往往是歐陽修生平資料的考證、彙編與整理,對其內心的情感著墨不多。而筆者以為,情感卻恰恰是其生平的聚焦點。不管是對師友的緬懷、對離世者的銘思、對地方的記憶、對文集的整理、對金石的搜集,甚或對經典的重新詮釋,情感往往是其反思與價值判斷的重點。但這情感狀態在不同的年歲,在不同時期所創作的詩文中又有截然不同的反映。與洛陽時期神采飛揚、意興勃發的詩文相比,歐陽修中年以後的詩文顯得嚴肅莊重,這與年齡的成熟、閱曆的增長固然有密切的關係,但其生理、心態與性情的改變或者是更重要的因素。王安石曾經批評歐陽修的文章“晚年殊不如少壯時”(朱弁:《曲洧舊聞》卷四,第33頁。),朱熹也說歐陽修“晚年筆力亦衰”,“人老氣衰,文亦衰”(《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本朝四》,第3117頁;卷一百三十九《論文上》,第3311頁。)。這樣的批評雖然主要是出自對歐陽修反對“言性”的反彈,所謂“唯識道理乃能老而不衰”,“大概皆以文人自立。……都不曾向身上做工夫,平日隻是以吟詩飲酒戲謔度日”(朱弁:《曲洧舊聞》卷四,第33頁;《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本朝四》,第3113頁。),但到底也說出了歐陽修晚年文章中心理性情的改變痕跡。
實際上,歐陽修中晚年的心態可能在其書啟表奏中有更清楚的表述。
如前章所述,歐陽修的書不管是私人書信還是公函都有其可觀性,並且有助於曆史事實的還原,不但後世讀者可據此明瞭當時政壇、文壇上的實際情況,也可以據此考察作者的生平與內心情感。但最有意思的是,這些書簡表奏中所展現的“歐陽修”還顯示了與一般傳記中所見的“歐陽修生平”的距離和落差——兩個似乎不完全一致的傳記與文學作品中的“歐陽修”就有點類似日內瓦學派(Geneva School)曾經提出的“作者的意識與他的‘經驗的'、或傳記的自我有關,但並非完全一致”(M·H·艾布拉姆斯:《歐美文學術語辭典》,第245頁;英文原文為“the ‘cogito',or distinctive formations of consciousness,of the individual author — related to,but not identical with,the author's ‘empirical',or biographical,self.”參M.H.Abrams,A Glossary of Literary Terms,Boston,MA: Thomson Wadsworth,2005,p.230。)的看法。而主要的關鍵區別在於傳記的理性客觀與文學的情感和主觀。若借用高友工的說法,則前者是“外向”的“現實之知” 或“知識之知”,而後者則指向“內向”的內心世界,是一種“經驗之知”(詳參高友工:《文學研究的理論基礎——試論“知”與“言”》,《美典:中國文學研究論集》,第3、9頁。);前者是更為真實的“生活世界”,而後者則是文學中所呈現的“生命世界”(現象學研究以為,心靈有其“深層結構”,可見於反複出現的主題和意象的模式。一部文學作品所展現的“文學世界”並非某種客觀的事實,而是“生命世界”,是個別主體實際組織而體驗過的現實。見泰瑞·伊果頓:《文學理論導讀》,第81頁。)。
而筆者希望,借由歐陽修的這些詩文、書簡、表狀,借由他不太完整的自我言說、繁雜的客套應酬、瑣碎的問候重敘、虛虛實實的掩飾與剖露,筆者的論述目的——一個主流論述中麵目模糊的、麵向內心的歐陽修及其“生命世界”——庶幾可以清晰地展現出來。
第一節病衰
歐陽修一生中的病情變化和用藥情況,通過其詩文與書信(特別是後者)留下了頗為詳細的材料,幾乎可以據此重建他的病曆檔案。大致說來,他主要的衰病是在四十歲以後,自此,“衰痛”成為其書信與詩文中常見的話題。
景祐元年,歐陽修二十八歲。在《與王幾道複》中第一次向朋友訴苦:“患一腫疽,二十餘日不能步履,甚苦之。”景祐三年所作之《於役誌》謂:“餘疾不飲,客皆醉以歸。”(《歐集》卷一百五十,第1220上頁;卷一百二十五,第973上頁。)可見當時才三十歲的歐陽修身體狀況已經不是很好。不過這些或還隻是偶然的病痛,慶曆八年開始的眼睛問題才是真正長期困擾他的病痛:“有見教雲:水火未濟,當行內視之術。行未逾月,雙眼注痛如割,不惟書字艱難,遇物亦不能正視,但恐由此遂為廢人。”(《歐集》卷一百四十七《與王文恪公樂道》其一,第1183上頁。)後來這“病目”問題持續一生:
至和元年
《與韓忠獻王稚圭》其十七:“某衰病,須鬢悉白,兩目昏花。”(《歐集》卷一百四十四,第1154上頁。)
嘉祐二年
《與李留後公瑾》其二:“某昏花日甚,書字如隔雲霧,亦冀一閑處將養爾。”
嘉祐三年
《與王郎中道損》其二:“某病目十年,遽為幾案所苦。”
嘉祐四年
《與吳正肅公長文》其四:“左眼臉上生一瘡,疼痛牽連右目,不可忍。”
《與王文恪公樂道》其三:“目疾大作,一月之內已在告。”
嘉祐治平間
《與薛少卿公期》其十:“某今歲病暑,飲冰水多,目生黑花,多在告。”
治平元年
《與吳正肅公長文》其十二:“入今年來,兩目昏甚,屯滯百端。”
治平四年
《與顏直講長道》其二:“目疾為苦,臨紙艱於執筆。”
熙寧囗年
《與韓忠獻王稚圭》其三十六:“某近秋冬以來,目病尤苦,遂不複近筆硯。”
熙寧二年
《與韓忠獻王稚圭》其三十七:“某以病目,艱於執筆。”
熙寧三年
《與顏直講長道》其六:“某衰病如昨,幸得閑暇偷安,但苦病目,不能看書,無以度日。”(分見《歐集》卷一百四十七,第1188下頁;卷一百四十七,第1186上頁;卷一百四十五,第1168下頁;卷一百四十七,第1183下頁;卷一百五十二,第1231下頁;卷一百四十五,第1170上頁;卷一百五十二,第1235下頁;卷一百四十四,第1157上頁;卷一百四十四,第1157上頁;卷一百五十二,第1236上頁。) 從慶曆八年至熙寧三年,在二十三年的書信中,歐陽修不斷重複書寫這持續一生,持續至死(熙寧五年),共長達二十五年的“眼目”之“痛”。對此,葉夢得《石林燕語》亦有記載:“歐陽文忠近視,常時讀書甚艱,惟使人讀而聽之。”歐陽修集中也有《鎮陽讀書》詩自言其臨老讀書之境況:“春深夜苦短,燈冷焰不長。塵蠹文字細,病眸澀無光。”(葉夢得:《石林燕語》卷十,第151頁;歐陽修:《歐集》卷二《鎮陽讀書》,第59下頁。)
不但如此,歐陽修還有臂痛、足疾、腰疾、腹疾、風眩、喘疾、牙痛等病。
皇祐四年,《與杜正獻公世昌》其五謂:“自秋來,忽患腰腳,醫者雲脾元冷氣下攻,遂勉從教誨食肉。”這年歐陽修才四十六歲。嘉祐二年,在官場上的歐陽修或者還算亨通,但在健康上,這年五十一歲的歐陽修卻開始了眼目以外的長期病“痛”之旅。嘉祐二年的《與吳正肅公長文》其二提到“絕然飲不得”,而且“腹疾時時作”(《歐集》卷一百四十五,第1162上頁;卷一百四十五,第1168下頁。)。同年的《與吳正肅公長文》其三說:“左臂疼痛,係衣、搢笏皆不得。”(《歐集》卷一百四十五,第1168下頁。)還有手指之“痛”。《與梅聖俞》其四十三謂:“某以手指為苦,旦夕來書字甚難,恐遂廢其一支。”(四部叢刊本《歐集》以此為嘉祐囗年作,見卷一百四十九,第1212上頁。而中華書局本《歐陽修全集》則以此書為《與梅聖俞》其三十八,作於嘉祐二年。見《歐陽修全集》卷一百四十九,第2461頁。)《與杜郎中》其二謂:“兩手指節拘攣,屈伸皆難”(見東英壽:《新見九十六篇歐陽修散佚書簡輯存稿》,《中華文史論叢》,第23頁。)。還有“風眩”。《與焦殿丞千之》其十:“昨日以客多饑疲,風眩發作,臥不能起。”(《歐集》卷一百五十,第1217下頁。)嘉祐三年,《與李留後公瑾》其七雲:“某苦風眩甚劇,若遂不止,當成大疾。作書未竟,已數眩轉,屢停筆瞑目。”《與梅聖俞》其四十雲:“旦夕寒色尤盛,衰病者殆不能勝矣……手筆凍縮,書字不得。”嘉祐四年的《與趙康靖公叔平》其三謂:“以幾按(案)之勞,憑損左臂,積氣留滯,疼痛不可忍。”也是在這一年,五十三歲的歐陽修又添加了一個新病:“喘疾”。《與趙康靖公叔平》其四謂:“自盛暑中忽得喘疾,在告數十日。近方入趨,而疾又作,動輒伏枕。”新病加上舊患,如《與王懿敏公仲儀》其六與其七所言:“幾案之勞,氣血極滯,左臂疼痛,強不能舉。……迄今病目尚未複差。”“目昏手顫,腳膝行履艱難,眾疾並攻。”所以歐陽修在《與劉侍讀原父》其九說:“以熱中飲冷過多,偶為腹疾……”其十又雲:“某腹疾猶未平,衰年已覺難支,以不敢常食,遂且在告。熱藥不敢多服,惟晨起一服爾。蓋自家常服者已頑無效,冀新功爾。”(《歐集》卷一百四十七,第1189下頁;卷一百四十九,第1211下頁;卷一百四十六,第1172上頁;卷一百四十六,第1172下頁;卷一百四十六,第1176下—1177上頁;卷一百四十八,第1192上頁。)《答張學士》其一還曾詳細說明其苦況:“某以嚐患兩手中指攣搐,為醫者俾服四生丸,手指雖不搐,而藥毒為孽,攻注頤頷間結核,咽喉腫塞,盛暑中殆不聊生。”(《歐集》卷一百五十一,第1224上頁。)這些疾病所導致的衰痛毋庸置疑地對歐陽修的從政、創作、交遊與生活都造成了極大的困擾。
而隨著年齒之漸長,病痛更是有增無減。嘉祐五年,《與王龍圖益柔》其五謂:“入夏便患口齒,昨日食數大杏,今日腮頰腫痛,針刺出血,不能常食。”《答杜植》雲:“自去夏迨今,病恙交攻,尤苦齒牙,飲食艱難,則向所謂於身所得者,無複有爾。”嘉祐六年,《與王懿敏公仲儀》其十三繼續申訴其疼痛:“近以口齒淹延,遂作孽,兩頰俱腫,飲食言語皆不能。”(《歐集》卷一百四十八,第1198下—1199上頁;卷一百五十一,第1227下頁;卷一百四十六,第1178下頁。)《與王懿恪公君貺》其七謂:“近苦牙痛。……某數年來頗以為苦,用藥多,殊未有驗。”(《歐集》卷一百四十六,第1180下頁。) 《與焦殿丞千之》其十三謂:“某為今夏病暑,不可勝任,又得喘疾,遂且在告。”(《歐集》卷一百五十,第1218上頁。)嘉祐七年,《與王懿敏公仲儀》其十五謂:“某至今猶為風毒所苦。”嘉祐治平間的《與薛少卿公期》其九雲:“某偶因用街市淋洗藥,拔動風氣,左腳疼痛,數日在告。”(《歐集》卷一百四十六,第1178下頁;卷一百五十二,第1231上頁。)同是寫於嘉祐治平間的《與陳比部力》其五再次提及齒牙問題:“牙疼……雖浮動,醫者雲取未得。”至此,“齒痛”成為新的長期病痛。《與陳比部力》其六續雲:“某所苦者,齒牙熱痛。”(《歐集》卷一百五十二,第1234上頁。)治平元年的《與吳正獻公衝卿》其六謂:“齒牙搖脫,飲食艱難。”治平年間的《與韓忠獻王稚圭》其二十六則雲:“某以餘毒所攻,頸頰間又為腫核,第以不入咽喉。”《與焦殿丞千之》其十六謂:“某愈覺衰殘,齒牙搖動,飲食艱難,食物十常忌八九。”(《歐集》卷一百四十五,第1168上頁;卷一百四十四,第1155下頁;卷一百五十,第1218上—1219上頁。)
老年的歐陽修又複為渴淋疾所困。治平二年,五十九歲的歐陽修在《與王龍圖益柔》其七中透露:“自春首以來,得淋渴疾,臒瘠昏耗,僅不自支。”(《歐集》卷一百四十八,第1199上頁。)往後幾年,疾病時時發作(治平三年,《與薛少卿公期》其十四:“自春來,病渴淋不止,在告多日。”治平四年,《與大寺丞發》其三:“吾自蔡河舟中大熱,食生冷不節,所以到潁渴淋複作。”《與大寺丞發》其四:“吾此公事絕少,渴已減,但瘦少力及耳聽漸重,然未甚妨事。”熙寧三年,《與執政》:“某衰病累年……自去冬漸難勉強,遂有壽陽之請,而朝恩未許。間以接奉春陽,攻注眼目,服藥過度,渴淋複作,遂不能支。”熙寧四年,《答曾舍人鞏》其一:“某秋冬來,目、足粗可勉強,第渴淋不少減,老年衰病,常理不足怪也。”《與顏直講長道》其八:“惟所苦渴淋,自春發作,經此暑毒尤甚。蓋以累年之疾,勢不易平,然自此安閑,冀漸調養爾。”佚簡中的《與直講寺丞》其二也有類似說法:“渴淋爲苦……猶以道中傷暑,舊疾更增,足見衰悴不堪疲曳爾。修此歸,榮幸非一,尤以殘軀得養息,冀漸向安。”見《歐集》卷一百五十二,第1232上頁;卷一百五十三,第1241下頁;卷一百五十三,第1242下頁;卷一百四十六,第1182上頁;卷一百五十,第1221上頁;卷一百五十二,第1236下頁;東英壽:《新見九十六篇歐陽修散佚書簡輯存稿》,《中華文史論叢》,第24頁。),即使退隱以後也難逃疾病的痛苦。熙寧四年,《與趙康靖公叔平》其九雲:“某衰病如昨,目、足尤苦。”《與王龍圖益柔》其九雲:“某目、足為苦,秋深尤劇。”《與顏直講長道》其九亦雲:“而舊苦目、足之疾,得秋增甚。”(《歐集》卷一百四十六,第1173下頁;卷一百四十八,第1199下頁;卷一百五十二,第1236下頁。)
或是由於這樣的久病,歐陽修對於病理與藥理開始有了一番切身的見解。皇祐五年,梅堯臣患上失音與腳氣病,歐陽修寫信給梅氏雲:“失音可救,曾記得一方,隻用新好槐花,於新瓦上慢火炒令熟,置懷袖中,隨行隨坐臥,譬如閑送一二粒置口中,咀嚼咽之,使喉中常有氣味,久之,聲自通。……失音,腳氣,皆是下虛,吾徒老矣。”嘉祐元年,《與焦殿丞千之》其八謂:“凡疾病,不欲滯鬱,頗須消息有以散釋,其效多於服藥。”嘉祐四年寫信給劉敞謂:“自夜來益注瀉,今旦然,遂召張康診,雲:‘熱中傷冷,當和陰陽,偏用熱藥,所以難效。'遂以黃連、幹薑之類為散,服之,近午差定。”治平二年,《與吳正肅公長文》其十一雲:“髒腑不調,諒由蔬食所致。”第二年,連續寫了兩封信給蘇洵:“孫兆藥多涼,古方難用於今,更且參以他醫為善也”、“單藥得效,應且專服,千萬精審,無求速功”(《歐集》卷一百四十九《與梅聖俞》其二十三,第1208上頁;卷一百五十《與焦殿丞千之》其八,第1217下頁;卷一百四十八《與劉侍讀原父》其十一,第1192上下頁;卷一百四十五《與吳正肅公長文》其十一,第1169下頁;卷一百五十《與蘇編禮洵》其四、其五,第1214下頁。)等。
在這樣長年累月、絮叨重複、不厭其煩的傾訴中,筆者以為,真正值得注意的,也許還不是歐陽修疾病的事實,而是他在書簡中對衰病的叨叨“敘述”本身。法國批評家吉內特(Gérard Genette)在《敘述體言說》(Narrative Discourse)一書中對敘述體有以下的區分:史實(histoire),指事件“實際”發生的序列;記敘(recit),指事件在文本中的實際次序;敘述(narration),這是關係敘述本身的行為。所敘述的事件,可以在發生之前、之後,或是同時;而“頻率” (frequency)牽涉的問題是,“故事”中的一個事件是否隻發生一回並隻敘述一次,或發生一回但敘述幾次,或發生幾回但隻敘述一次(泰瑞·伊果頓:《文學理論導讀》第133—135頁。)。
歐陽修的病痛當然是事實,他在文本中對事件的發生序列的次序記錄大約也基本符合事件實際發生的序列,問題在於其所敘述事件與敘述的頻率。歐陽修所書寫的是書信,而書信體的敘述本來應該是“同時”——亦即敘述病痛的同時,病痛正在發生。但歐陽修所敘述的病痛,往往是“過去式”,甚至還包括“未來式”,即未來同樣將為病痛所苦的“人皆有之,患者醫方亦多難得效”、“蓋衰老之態,自然如此也”、“憂煎病患,常以為苦”,甚至“累年舊苦,勢難頓減,人迫於年齒,愈老而益衰”(《歐集》卷一百四十六《與王懿恪公君貺》其七,第1180下頁;卷一百五十《與焦殿丞千之》其十三,第1218上;卷一百四十九《與梅聖俞》其三十二,第1210上頁;卷一百五十二《與薛少卿公期》其十八,第1233上頁。)的預測和結論。這樣的預測、結論其實是一種“經驗之知”,表現了一種個人對經驗的價值判斷。而實際上,就個人經驗來說,“自我”(self)和“現在”(present)是經驗世界的兩個定點,一切經驗都是經過這兩個焦點過濾,即使是他人的經驗、過去未來的現象和想象,也都變為此人此時的經驗(高友工:《文學研究的理論基礎——試論“知”與“言”》,《美典:中國文學研究論集》,第8頁,第12頁。)。
再者是其敘述的頻率。由於資料的限製,對歐陽修發病的確切頻率已經無法知曉,但其敘述的模式與內容卻反映了非常高的重複頻率。比如其“目疾”,就前麵所見,熙寧元年至二年間(《四部叢刊》本《歐集》作熙寧囗年,觀前一封書作於熙寧元年,後一封作於熙寧二年,則此封書信亦當作於熙寧元年至二年間。中華書局本《歐陽修全集》將此書定為熙寧二年作。見《歐陽修全集》卷一百四十四,第2345頁。)《與韓忠獻王稚圭》其三十六雲:“某近秋冬以來,目病尤苦,遂不複近筆硯。”熙寧二年,給同一個人的另一封書簡又再重複了一次:“某以病目,艱於執筆。”熙寧三年寫《與顏直講長道》其六,仍然重複類似的話語:“但苦病目,不能看書。”而在新見的多封佚簡中也是類似說法,比如熙寧三年的《與呂正獻公》其十六說“病目僅能執筆”;第二年的其十七、其三十則謂:“眼疾為苦”、“病目不能自書”(東英壽:《新見九十六篇歐陽修散佚書簡輯存稿》,《中華文史論叢》,第11頁,第14頁。)。對於其齒牙問題也是如此。嘉祐治平間,《與陳比部力》其五謂:“牙疼……雖浮動,醫者雲取未得。”不久,《與陳比部力》其六續雲:“某所苦者,齒牙熱痛。”治平元年,《與吳正獻公衝卿》其六謂:“齒牙搖脫,飲食艱難。”同年的《與焦殿丞千之》其十六又重複了一次:“齒牙搖動,飲食艱難。”
歐陽修的敘述模式與頻率一方麵著重強調了病痛的頻繁發生,體現了一種友人書信裏閑話家常的特色,但它也同時表述了總結過往、重點敘述下的一種潛台詞,一種自我保護的心理。在叨叨的敘述中,歐陽修清楚展示其由於衰病而不得不要求外任、甚至告老歸田的“理直氣壯”。比如嘉祐三年的《辭開封府劄子》雲:“自今年春末,忽得風眩。……眾坐之中,遽然昏踣,自後往往發動。”治平二年的《乞外任第一劄子》謂:“發動十年來久患眼疾,又為老年,全服涼藥不得,自深冬已來,氣暈昏澀,視物艱難。接此春旱,陽氣上攻,遂至大段妨事。”熙寧四年,《蔡州再乞致仕第一表》又雲:“新春以來,舊苦增劇。中痟渴涸……加以睛瞳氣暈,幾廢視瞻,心識耗昏,動多健忘。……許解郡章,歸榮裏閈。”(《歐集》卷九十一,第678下頁;卷九十二,第690上頁;卷九十四,第720下頁。)
更值得注意的,就是歐陽修出於衰病所重複強調的其不得不麵對的生命之百無聊賴與了無生趣。比如至和元年《與程文簡公天球》其二謂:“舟行病酒,累日不解。”嘉祐二年,年方五十一的歐陽修在《與李留後公瑾》其三中雲:“某自過年,如陡添十數歲人,但覺心意衰耗,世味都無可樂,百事勉強而已。”《與梅聖俞》其三十五歲提到年高體虛的不堪:“數日勉強,有事相役。既歸,遂倒臥。以出汗頗多,亦利動髒腑,頓覺體虛……吾輩年高,不獨他事,至於飲酒亦不能如故時也。”《與王發運鼎》其二甚至說自己“中年衰病太甚,世情已去,但猶藉藥力,且扶旦夕爾”(《歐集》卷一百四十五,第1163上頁;卷一百四十七,第1188下頁;卷一百四十九,第1210下頁;卷一百五十一,第1223下頁。)。其他諸如“而我病不飲,對花空歎息”、“老雖可憎還可嗟,病眼眵昏愁看花。不知花開桃與李,但見紅白何交加”、“邀同輩二三人,淡坐不飲,殊亦鮮歡。但飲冷過多,又病,真不能追逐少年矣”(《歐集》卷二《留題鎮陽潭園》,第60上頁;卷七《看花呈子華內翰》,第91下頁;卷一百五十一《與蔡省副》其三,第1228下頁。 )等。熙寧五年,“令醫工脫去病齒,遂免痛苦”,然而結果卻是“未敢放口喫酒,情悰索然,但覺一歲衰如一歲爾”(《歐集》卷一百五十二《與薛少卿公期》其二十,第1233下頁。)。
如此,在歐陽修病痛連連,“生涯半為病侵陵”的無奈中,在“顧我今老矣,兩瞳蝕昏眵。大書難久視,心在力已衰”(《歐集》卷十三《病告中懷子華原父》、卷四《獲麟贈姚辟先輩》,第126下頁,第71下頁。)的傾訴中,讀者固然看見歐陽修仍然要有補於國事,仍然修撰經史,仍然提攜後輩,仍然讀書寫作不懈,也仍然堅持其《集古錄》的搜集考證之努力身影,看見推動其堅持的傳統淑世精神,看見他個性中的堅毅與鍾情——那由衷的對某些事物的使命感與深刻摯愛;然而,也是在這樣正麵的身影背後,讀者還不能不看見歐陽修中晚年之後心靈的沉重與憂傷:他的努力不渝,他所達成的榮耀與成功,原來並不能改變他“世味都無可樂”、“世情已去”、“殊亦鮮歡”、“情悰索然”的黯然神傷。終其一生,不論際遇如何、衰病如何,他仍然始終不渝——這是麵向國家與社會的歐陽修;而麵向內心,麵向親朋好友的衰病的歐陽修,也許並不如此達觀坦然。
第二節死哀
閱讀歐陽修生平,基本不能忽略的重要一章是他一生所經曆的“死亡”事故。“死亡”似乎是他生命中的“常客”。
大中祥符三年,年僅四歲的歐陽修喪父。明道二年,歐陽修二十七歲,其第一任夫人胥氏去世。二十八歲,再娶第二任夫人楊氏。第二年,楊氏卒。同年,其妹夫亦死。換言之,三十歲的歐陽修不但經曆了貶謫夷陵之挫折、妹妹喪夫之打擊,同時還有兩位夫人(以及更幼年時候的父親)的死亡之痛。而就在貶夷陵的第二年,景祐四年,他三月方娶第三任夫人薛氏,大概新婚之喜還未過去,夏天,養育他成人的叔父謝世。寶元元年,連胥氏所生的孩子也夭亡,這是另一次沉重的打擊。死亡,似乎總是如影隨形。
明道二年,歐陽修有悼念亡妻的《述夢賦》雲:“嗚呼!人羨久生,生不可久,死其奈何。死不可複,惟可以哭。”但他連哭都不能:“病予喉使不得哭兮……歌不成兮斷絕,淚疾下兮滂沱”,真是悲哀沉痛之極。同年所寫的《綠竹堂獨飲》亦謂:“況茲一訣乃永已,獨使幽夢恨蓬蒿。……殘花不共一日看,東風送哭聲嗷嗷。……自言剛氣貯心腹,何爾柔軟為脂膏?……伊人達者尚乃爾,情之所鍾況吾曹。”(《歐集》卷五十八,第426下—427上頁;卷五十一,第381下—382上頁。)門人徐無黨執筆的《胥氏夫人墓誌銘》謂:“修既感胥公之知己,又哀其妻之不幸短命,顧二十年間存亡憂患無不可悲者,欲書其事以銘,而哀不能文。”(《歐集》卷六十二,第469上下頁。)後來楊氏夫人亦在結婚不到一年後即謝世,歐陽修在悲慟之下“心衰麵老”、“瘦骨清如冰”、“厭厭成病軀”、“獨行時欲強高歌,一曲未終雙涕灑”(《歐集》卷五十二《送張屯田歸洛歌》,第386下頁。)。後來通過其門人焦千之執筆,在《楊氏夫人墓誌銘》中對妻子作了深情的思念:“家至貧。見其夫讀書著文章,則曰:‘此吾先君之所以樂而終身也。'見其夫食糲而衣弊,則曰:‘此吾先君雖顯而不過是也。'間因其夫之俸廩食其月而有餘,則必市酒具肴果於堂上,曰:‘吾姑老矣,惟此不可不勉。'”(《歐集》卷六十二,第469下—470上頁。)在表述楊氏夫人之孝心與德行之餘,歐陽修也借此含蓄地表達了其關愛。
兩位夫人早逝對歐陽修的打擊,或也是他早年的詞表現了一種與後期不同之淒豔的主要因素。著名的例子如其《生查子》(去年元夜時)所謂“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歐集》卷一百三十一,第1016下頁。)。還有諸如“含羞整翠鬟,得意頻相顧。……深院鎖黃昏,陣陣芭蕉雨”、“看花拭淚向歸鴻,問來處逢郎否”等(《歐集》卷一百三十一《生查子》(含羞整翠鬟)、卷一百三十三《洛陽春》(紅紗未曉黃鸝語),第1016下頁;第1032上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