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燈早已吹熄,木桌上的晚餐都冰涼了,人,怎麼還不回來?妊娠反應厲害,林嬋娟站著坐著都不舒服,還是躺床上等他吧,木板床又冷又硬,好容易朦朧睡去。
木門嘎吱嘎吱推開,撲進一股冷風。
“嬋娟,我回來了。”
猛地坐起。看見了什麼呀?是他,王海壽,脖子冒著血,一個淌血的身軀向她走來。她狂叫,醒了……當然是夢。這樣的夢反反複複做過多少次了。醒了,一身虛汗。
離開武漢市後,不敢直接回巴山城。躲躲閃閃,輾轉來到巴山河北岸這隱蔽的貧民窟,與巴山城遙遙相望。租賃了一間不引人注目的小室,初夏到此,而今已是霧蒙蒙冬季。林嬋娟一直“坐機關”,守在破屋裏足不出戶。不久前,她曾在巴山城群眾運動中大出風頭,認識她的人多,避免被捕的危險不敢露麵。偶爾會有“親戚”來,這是組織派來聯絡的交通員。沒人認識剛從蘇聯回來的王海壽。他總是早出晚歸,天不亮就渡江到城裏開會,暮色降臨方乘最後一班輪渡回來。偶爾耽擱未回,林嬋娟就會提心吊膽做類似的惡夢。
冷風從窗縫、門縫、從屋子的每一個角落滲進來,被窩裏也冷,她那顆19歲的心冷得發顫……白色恐怖的1927年,巴山城血跡斑斑,看見學生模樣的人就盤詰,就抓,就殺。形勢為何變得這樣?這一切何時是個盡頭?在這間令人窒息的小屋裏還要呆多久?追念往日繁華,陽光明媚,生性活潑的她,多想再穿上白色高跟鞋,登登登地在巴山城穿街過巷呀!
聽雞叫大約五更天了,漸漸地,舊報紙糊的窗格透出微白,天亮了,王海壽回到家裏,一眼看見木桌上的一碗臘肉:
“好香!好香!”
“你不是想吃臘肉嗎?學著醃了兩塊。”
“你不該這樣勞累的,該好好休息。”心疼地打量她因懷孕而變形的身軀,嬋娟也心疼地看著他:長袍馬掛瓜皮帽,故意打扮成小商人的樣子,胡子好多天沒刮了,方正的書生臉瘦削成三角形。
“昨晚開會的地方被包圍了,幸好溜得快——南門口又槍斃了兩個人——嬋娟,風聲很緊,你大著肚子實在不方便,有了情況來不及轉移——組織上已經到轎行租了一乘轎子,明天抬你回我的老家王家場。分娩後再出來工作吧。”
“可是……”
“親愛的,這是組織的決定,是對你的愛護。”
“停下!停下!”
轎子裏的林嬋娟,聽到粗嘎的呼令,心兒又提到嗓子眼。轎夫是自己人,兩天來專挑偏僻小道走,遇上些小麻煩都應付過去了。這兒是溫泉地帶,是到王家場的最後一道關口。兩個黑製服的警察手執警棍擋住了去路。
“喂,坐的啥人?把轎簾卷起!”
“長官,重病人怕風,高抬貴手。”一路上,轎夫都這樣說的。
“啥子病人?老子偏要看看。”
呼地扯開轎簾,兩個警察傻了眼。
一個珠光寶氣的年輕女人,臉蛋塗得雪白,嘴唇抹得猩紅,畫眉如漆,兩串銀亮的耳環搖晃,病西施似的,嬌滴滴地呻吟:
“哎呀,那老不死的,叫他派衛兵護送,他說,不打緊的,我巴山城衛戍司令官的三姨太回鄉養病,誰敢擋道?!哎,老不死的……”
“嚓!”兩位警察立正敬禮。轎子昂然抬過。
聰明的林嬋娟又一次顯示了她的機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