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的是幻覺?”烏靈普拉的語氣凜冽如冬。
“你可以這麼認為。你知道的,模因、迷母、精神武器、心靈操縱、陰謀論……你一定知道的。”回答她的是千夫所指。
而烏靈嗇裏娜——她隻是麵帶悲愴地看著麵前的女人。
這是我的媽媽。現在她要殺了我。
女人也麵帶慈悲的看著她。
這是我的女兒,現在我要殺了她。
另一邊,貼地的山脈一般的巨鐵,卻在對決著的兩人視線之外慢慢地搖動。然後,一隻手伸了出來,接著是手臂,最後整個身子都有些狼狽的爬了起來。
千夫所指很強,強到超過烏靈普拉的想象。僅僅依靠身體擰動的力量,他竟然能掀起鋼鐵的山脈!
千夫所指其實很想問問她們“這樣值得嗎?”,但他看了看正發出驚人氣勢的兩人,緊接著撲滅了自己的想法。
這不是自己能夠決定的事情呀。單純的“力量”無論多麼強大,也終究又無法到達的終點。外科醫生的儀器再如何鋒利、靈敏,也不能探查到一個人腦袋裏的全部想法。
眼前的兩人,在內心所謀劃的,這並不是單純的殺人,更不僅僅是殺死對方——這是一種更加高尚的情操,一種千夫所指已經丟失的東西。
於是他隱藏在山脈的陰影當中。不語,不言。
而這被他遺忘拋棄的力量,名為——[希望]。
………………
“真是的。一定要這樣嘛。剛剛的時候,明明已經殺了我一回,現在卻要再來一遍。”
一直滴著腦袋的少女突然苦惱地仰起頭,把目光偏轉到遙遠的彼方——那裏的景色——少女直視著。
白牆綠林紅院,天軌鋼車鳳裳。是個很美的地方。如果把這美景添上死去的人,那就不美了,不勻稱了。所以,不要有人死。
回答她的是堅硬的拒絕。
女人眼中滿含慈祥。堅強的艦炮在她身後凝聚成型,或者懸浮在空中,或者紮根在地上。炮筒無一例外的對準了少女。
“烏靈嗇裏娜,我這就來讓你解脫。雖然會很痛,但那也隻是一會兒的功夫。比起活著受苦來說,不會很糟糕的,我保證。”
“……不要。”
媽媽你才是……如果這樣渴盼死解脫的話,嗇裏娜會成全您。
畢竟,一個人背負著痛苦而活,一定很悲傷吧。
嘩噠。炮口開膛。這是戰鬥即將開始的標誌吧。但是,烏靈普拉突然調低了炮頭。
“我一直有個問題不知道。烏靈嗇裏娜,為什麼你不去恨呢。
如果是你的話,明明有更多去仇恨的理由。你明明受了那麼多的苦,卻從來不對別人吐露。我這些年一直注意著你,但你卻不去像我一樣地憎恨這樣的殘酷世界。真是傷腦筋,我的女兒和我居然如此的不相像。”
她的表情的確是困惑的。的確,這些年來,她一直以仇恨為源動力存活下去,以殺死天啟行者、報複所有陷害深藍鐵律的涉案者為目標而行動著。如果沒有仇恨,這具由蛋白質構築而成的身體,早就會像散架的積木一樣,徹底癱瘓而無法行動了吧。
“其實也沒有什麼啦。就算是在最危險的時候,也總是有穿越者來幫我脫離困境。所以我相信,這世界上終有名為[好人]的生物存在。如果沒有的話,那我就要成為這樣的[好人],保護那些弱者,保護曾經的我那樣的人。”
微微頷首,烏靈嗇裏娜露出微笑。像是認真的咀嚼著什麼痛快的記憶一樣地幸福地眯著眼。這幸福的心靈閃光是那麼的耀眼,以至於,烏靈普拉稍微的愣神了。
片刻之後。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哈哈笑著。他的聲音有一次冷了下來。
“原來如此。擁有這樣的宏願,不是能被力量壓垮的人呢。很好,不愧是我烏靈普拉的女兒!——”
“隻不過呀,這個世界,不是說幾句大話就能改變的!自古以來,多少的年歲過去,隻有被世界改變的人,卻沒有把世界改變的人!女兒啊,現在的你,隻是個需要被保護的小女孩兒,隻是個一個無法自我保護的、可有可無的廢物罷了!不如讓我現在就結束了你吧!”
一揮手。彈丸像是收到了無形的操縱一般,脫離炮膛激射而出。烏靈嗇裏娜也跟著一揮手,一顆更小的彈丸從她身邊顯現,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兩顆彈珠相互抵消。仿佛什麼也沒有發生,仿佛沒有出現過一般地相互糾纏著湮滅了。烏靈普拉嘴角扯著微笑,身體前傾的同時將身邊的空間利用到了極致。無數的兵器從她身邊的空間噴射而出,連接起壯觀的鋼兵海洋。吭吭鏘鏘鏗鏗……刀劍斧叉互相勾連,以驚人的氣勢壓迫著少女。
對於這樣的金鐵壯景,少女也隻能表示力所不及。
【好厲害。】
但是。
【我也不是……總是需要別人保護的廢物啊!】
刀具的海洋像是水銀一樣折射出令人炫目的光暈,驚起令人心碎的眩彩。
【讓我……心碎……。】
“媽媽,我長大了。”
在您沒有注視著我的這一段時間中,我的確是成長了。
【有了……很要好的夥伴呦,和我一樣的喜歡著一樣的愛好。】
【也碰上了有趣的位麵原住民呢。】
是啊。在《漆黑的子彈》中,那些人不屈的的身影總是浮現在她的心頭。
【也遇上了想要拯救自己的人。】
“‘烏靈,有時候,我真的覺得你真的是一位聖人。一個貨真價實的聖人。’”
守夜人用不含一絲玩笑的表情說出的話語。
“‘把你的手從她身上拿開!!你到底是什麼人?你看上去很可疑啊知不知道!’”
粉色係的女孩在拚命維護自己的樣子,也依然記得。
【媽媽啊。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在不斷的成長著、變革著。你感受到了嗎……你一定感受到了吧……有那麼多的善良愛護著我,我又怎麼可能去恨……真是的,您也趕快從仇恨的螺旋中解脫出來吧。】
【那麼。這份遲來了十幾年的的生日禮物……請務必收下。】
[心]在收束。
我的信念,我的回憶,我的堅持,我的理想,愛我的人的理想,我愛的人的理想——保護其他人的理想!
是的,我有做不到的事情,我也有幼稚的一麵。時間會讓我成長,但是,母親,我和您不一樣。時間隻能讓我更加滄桑,而不會埋葬我夢想的根須。
【媽媽!我要改變這個世界!】
佇立於金屬的風暴潮心,少女在心中如此呐喊!
【別做夢了!你怎麼可能成功!】
金屬們紛紛用嘶啞的噪聲來回應。
【但是,我至少想試試。我的生命是很多人拯救的,我現在也要去拯救很多人的生命。】
艱難的睜開眼睛。少女猛地掙開雙臂,邁開大步器宇軒昂地迎峰而上——在她的麵前,是由數萬種兵器組成的絞殺之海!
淒厲的破風聲幾乎要劃爛耳膜!
沒有生還的希望!
但是——
嘩啦啦啦啦!
少女的身邊,同樣的出現了兵器——不,不是兵器!
立方體、長方體、圓柱、棱錐、棱台……
這些都是簡單的三維模型!
雪白的脖頸左右、左右手臂的腋窩、頭顱兩側和雙手的部位,[複刻]和[建模]的工作一刻也不停歇!
【開始動力學解算!】
狼狽抱頭的少女一個勁的低頭猛衝。模型們跟隨在她的身後,像是守護在白雪公主身邊的小矮人。無論是鋒利的冷兵器,還是連發的浮遊艦炮,他們的攻擊都被盡數攔下!
偶爾有漏網之魚,在女孩的身上劃過數道血痕,但這並沒有擊打到要害部位,所以不重要!
損傷的皮膚被麵片模型急速地修補完成。日光灑在身上,驚起精靈般的金色塵埃。
格擋、衝撞。
放縮、編輯多邊形、擠出命令、殼、樣條線繪製……
動力學解算、骨骼係統打開……
咚、咚、咚、咚、咚——
兵器的海洋被從中間凶猛的撕裂開了。而在海洋中心的,是渺小的少女。無數的簡單幾何體,帶著簡單的、沒有反射或者隻有線框的石墨模型拱衛著她,像是守護蜂房的工蜂。
但是,再緊密的防護圈,也總是有出現差錯的機會——
一個不小心,長有荊棘的鐵劍便衝了過來。
啊——會死。
漆黑的死神在眼中放大。烏靈的雙手下意識的緊握。無論如何,現在也隻好試試能不能攔截下來了。
如果失敗的話——就會死亡。
沒有什麼思考的時間。就在手掌即將接觸劍的那一個時刻,劍突然被彈出去了。
烏靈愕然。但她沒空去感謝那個幫助他的人。他能做到的,隻有繼續向前衝峰。
……
漆黑的陰影中,隻有紅色的光芒閃爍在瞳孔之中。千夫所指左手持一把硬弩,右手持一把尖錐形的長槍,平鋪在眼前,左右交叉呈十字狀,向鋼兵之海的方向交互發射。每當烏靈嗇裏娜有生命危險之時,總會有突如其來的子彈格擋住攻擊。
【繼續向前,寶貝兒。】
他在心中低聲呢喃著。
【這是屬於你們的主場。同樣,也是屬於我們的。】
下意識地瞄準著烏靈普拉,他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地眯起,卻一次又一次地鬆開。
停止了更多的插手。因為他很期待她們的表現。
這世上令人疑惑的事有很多。而令人傷心、流淚、痛苦的就更多了。
麵對這些,有人選擇憎恨,而有人選擇寬恕。
有人選擇痛苦地活著,有人選擇愉快的死亡。
有的人雖然“活著”,但已經化為了意誌的機器。
有的人雖然“死了”,但卻能讓生者永遠銘記。
不得不說,世界就是這樣其妙的存在。正是因為有了白的對照,才生出了惡的價值。正是因為有破壞的欲望,所以也就誕生了保護的願想。
在対立中走向統一,在統一中分裂對立。黑與白的混合,由於陰陽魚一般互相環繞,是多麼令人振奮的奇跡之境。
一想到這裏,千夫所指就感到濃濃的幸福包裹住了自己,自己像是躲進了棉花糖一樣。軟綿綿、暖洋洋。
啊。他把目光投向少女與長女——在這一瞬間,他明白了自己曾經失去的東西。
那是一個願望。
【用一個人的力量……改變世界嗎。】
不可能的樣子呢。不知道原因,就像是遙望天空的螞蟻不會產生飛翔的夢一樣,千夫所指為自己的心願——以凡人之力變革天理的願望——感到了深深的震悚。
然後,他淺淺的笑了。這是找到了丟失的童年之物時的笑。雖然在盔甲之下,但是嘴角牽動肌肉的感覺卻不可忽視。
雖然荒謬,雖然艱難,雖然……
卻,未曾不可一試。
這個不公平的世界,其實早就有很多人看不順眼了。
隻是,很少有人敢去親自改變,這個不公的世道。
微紅的目光中,映照出的是一個向著死亡走步的少女。但,縱然九死一生,依然要把願望貫徹到底。這樣的人是徹徹底底的傻瓜吧。明明沒有人會因此而感謝,明明沒有人會記得她做過的一切,卻仍然甘願付出一切,為的僅僅是一個無無飄渺的鴻願。
大多數的人們啊,隻是笑著、哭著、打鬧著、工作著、嬉戲著,努力完成這屬於自己的一份“日常”,平和地過好自己的每一天,安安靜靜的死亡,安安靜靜的出生,僅此而已了。
……但是啊。這世上總有這麼一些人,他們總是看什麼都不順眼。如果吃的飯不好吃,那就想辦法去吃到更好的飯菜。如果無法見到親愛的人,那就想盡一切辦法去見到。如果世界不符合他們的心意,阻礙自己的心願,那麼就去【變革】這個糟糕的【世界】——
像是這般桀驁狂妄、渴望以螻蟻之力推動世界的家夥,世人對他們有很多稱呼。
瘋子、精神病、傻瓜。愚者、病人、狂徒。
以及……
……聖人。
當普通人對命運聽之任之的時候,隻有聖人膽敢用卑微的頭顱仰視命運。他們會被身邊的人譏笑,會得不到人們的理解。他們會孤獨,會一直一直這樣地孤獨下去。而這些人中,在這些被稱作“瘋子”的人中,總會有一兩個成功者。這些成功者,則被稱為——
偉人。
烏靈嗇裏娜,您就是未來的偉大者!
渺小的身影依然在向前奔跑著,日光灑在她們的身上,像是黃金的粉從天穹之上飄淌下來。碰撞的兵器,無畏的兩人,絢爛的材質!飛濺的火花,帶動衝突碰撞的動力!
烏靈嗇裏娜的藍色眼眸中,“那個人”的身影終於放大了——她已經如此地接近了她!
烏靈普拉不滿的坑了一聲。粗大的炮筒猛地從天上揮下,一邊開炮一邊狠狠地朝烏靈嗇裏娜砸了過去。
身影一閃。少女以超越常人的敏捷騰空而起,隨著腰肢的扭動,她順勢把一顆圓形的小球丟到了烏靈普拉麵前。
“恩?這是……”
【材質球——賦予材質——自發光——100%】
小球猛地一閃。刺眼的白光迷糊了烏靈普拉的眼睛,所以烏靈普拉直接向四周發射帶有凹凸尖刺的兵器。嗇裏娜躲閃不及,被像刺蝟一樣地狠狠釘在了地上。
畢竟沒有收到過正規的戰鬥訓練。能夠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了。
【我……好不甘心。】
身體被刺穿。世界仿佛一塊手絹一樣,從自己的靈魂中飄去了,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天上的太陽似乎永遠都釋放不完光熱,炙烤著自己的眼睛。惡水般的眩暈感湧上心頭。
突然,眼前變黑了——有一個人擋住了太陽。
是你呀——烏靈嗇裏娜動了動嘴唇,最終什麼也說不出來。她的聲帶已經被刺穿了嗎,隻是“嗚嗚”地嘶啞著。
是我——來著這樣柔和地回應。然後,烏靈嗇裏娜感到一陣劇痛。隨後,黑暗從眼平線襲來,她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終於完成了——這樣想著的烏靈普拉深吸了一口氣,放鬆起來。這時候,她看到了千夫所指。
“怎麼,你還沒有死嗎。”
“然。”
“那就隻好再殺死你一回了。”
“……沒有用的。”
“什麼意思?”
千夫所指不言,隻是把目光彙聚在自己手掌心上的藍色膠囊,後者正靜靜地像嬰兒一般躺在黑鋼鐵手紋的交界處。
“——這是名為“媒母(迷母)”的特殊心靈模因病毒,能夠誘發劇烈的幻覺。在此之前,我們——千夫所指們就討論過這些心靈的功率和頻率,探討心的極限與和弦。”
“什麼意思?”
“仔細想想,烏靈普拉。你的所作所為,真的出自你的真實心願?有沒有可能,你隻是一個高級的[缸中之腦]。仔細想想,烏靈普拉!你的行動真的出自於你本身的自由意誌嗎!”
“我?當然……!”
“仔細想想,烏靈普拉!你為什麼如此的仇恨霧間城?為什麼一定要殺死自己的女兒?你在這幾年到底幹了什麼,又去了哪些地方,遇上了什麼人?你想想!”
“我!我!”
當女人的臉上露出真正的、懷疑自身存在真實性的惱怒之神色時,千夫所指知道,自己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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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一片漆黑。寂靜和蕭索如同刀子一樣吹過大地,割開心靈。光明的太陽隕落了。孤獨的行者獨自行路。
祂一直這樣行走著、行走著,不知疲倦地行走著。行者知道,自己有一個如論如何都要達成的心願。
終於有一天。祂來到了心願之處。
祂惶恐地說:“我來尋求一個願望。”
而看門的人這樣用憐憫地目光回答:
“又有一個。”
他又說:“去吧。去到那裏麵,實現你的心願。”
於是祂走了進去,投身入焚身的烈焰中。在滿足中,祂得到升華。
[懷抱]就在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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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靈普拉迷迷糊糊的。
像是半睡半醒的狀態——但是,惶恐的心更像是做了噩夢。
在半睡半醒之間,她隱隱約約地聽到兩個人竊竊私語的談話:
“這是什麼?”
“心靈病毒、一種模因武器,能夠放大記憶中的某一部分,進而操縱人的潛意識。”
“那麼……果然是被非法控製了麼。”
“不是的。它既不[非法],又不[控製]。模因武器很難想徹底改變人的思想。打個比方的話,人的思想就像是洪水,模因武器就是改變洪水方向的閘門。歸根到底,模因武器隻能引導思想——大部分都是如此。”
“我明白。但接下來……”
“那就都交給你了。畢竟,隻有你才是她的女兒。去迎接她吧。嘴角的眼淚——沒有關係。那更能體現你的感情,不是嗎……”
“哦……謝謝,我明白啦!”
“快去吧。”
……
傾聽著這樣快樂的談話。
烏靈普拉感到自己的心正被填滿。
自己……好像忘了很多事呢……
又好像,失去了很多東西……
隻是,那些都不再重要了。
烏靈普拉的心中泛起回憶的回紋。
因為有你。有你的話,就夠了。
因為,你終於長大了……
能夠保護媽媽了呢……
“不愧是我的……好女兒……”
她呢喃著,沉沉睡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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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夫所指細細看著手裏拿著的膠囊狀物體。烏靈嗇裏娜趴在一邊,正凝神地進行運輸工具的建模。現在她的任務,是把烏靈普拉運送到足夠安全的地方。
千夫所指又把目光集中在膠囊上。它是半透明的,一般是藍色,另外的一半無色,裏麵還填充滿了分型圖形。
是模因武器——他可以賭上自己的一切發誓,這一定是該死的模因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