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好跟著二朝廷他們出了戲院,然後沿著一條窄窄的土路,往田野裏走。或許他們生怕我跑掉,一路上他們把我圍在中間,他們一直在哧哧地笑。遇見兩個下晌的人,那兩個人扛著鐵鍁,懶懶散散地走。二朝廷他們就對那兩個人說,我們活捉了一條賴泥鰍。那兩個人其中的一個,讓鐵鍁從肩膀上滑落下來,拿在手裏揚了揚,做出要拍死一條泥鰍的動作。我躲了一下,但那人的鐵鍁並沒有落下來。下晌的兩個人和二朝廷著他們一起笑起來。賴泥鰍,賴泥鰍,兩個下晌的人嘴裏念叨著離開了。我摸了摸自己的臉。我的臉上還掛著油彩,我沒有辦法把它弄掉;如果我的臉上沒有油彩就好了,沒有油彩的話,我的臉就和他們的臉一樣了。我問二朝廷說,你要把我帶到哪裏去?二朝廷又用手裏的彈弓瞄了瞄我的臉,說,不要多嘴,你隻管老老實實跟著我走。我說,你幫我弄一點水,我想把臉上的油彩洗掉,然後我再跟著你走。二朝廷說,前麵有一條河,河裏有很多水,那些水足夠你用的了。二朝廷又說,但是現在你說了不算,我不想讓你把臉上的油彩弄掉;如果你把油彩弄掉,你就不是賴泥鰍了。然後二朝廷問他的那幾個同伴,你們恨不恨那個破壞河壩水閘的賴泥鰍?他們說,恨。二朝廷說,你們讓不讓他把臉上的油彩洗掉?他們說,不讓。二朝廷轉回頭對我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真理總是掌握在大多數人手中,他們不讓你洗,我也沒有辦法。停了一陣,二朝廷和他的同伴一齊說,階級敵人總是這樣,你不打他就不倒。他們又一齊說,我們要把他們打翻在地,並且踏上一隻腳,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
很快我們來到了二朝廷提到的那條河,河裏有很多水,水很清很綠,但河邊的一些水草都幹枯了。河岸上柳樹和洋槐的葉子正在飄落。我再次央求二朝廷,允許我到水邊去,把臉上的油彩洗掉。二朝廷還是那句話,他說,你不能把臉上的油彩洗掉;你洗掉了油彩,就不是賴泥鰍了。二朝廷逼著我走到河岸上的一棵大樹下,讓我貼著樹幹站好,他自己退到一丈之外,他的幾個同伴站在他身後。二朝廷說,你站好別動,你動一動,我就用彈弓打你的臉。二朝廷說著話,用手裏的彈弓往我臉上瞄了瞄。二朝廷對他的同伴說,你們幾個去河裏挖泥鰍。挖泥鰍?他的同伴問他。然後他們就笑。其中一個說,挖到泥鰍怎麼辦?二朝廷說,我把泥鰍放到賴泥鰍的褲襠裏。二朝廷用彈弓瞄了瞄我的褲襠。
那幾個男孩嗷嗷叫著奔向水邊,脫下鞋子,挽起褲腿,下到爛泥裏,但接著他們又從爛泥裏跳出來,跳到幹草叢裏。他們對著二朝廷喊,稀泥太涼了,怎麼辦?二朝廷說,涼也得挖。他們就重新回到爛泥裏,撅著屁股挖泥鰍。他們一邊挖一邊喊,我們都是小石頭,我們活捉賴泥鰍。二朝廷還站在原來的地方,離我一丈遠,這時候他開始盯著我的肚子看。狗日的賴泥鰍,二朝廷說,我看見你吃豬肉白蒸饃了,我眼睜睜看著你吃下去一碗豬肉,外加六個白蒸饃。二朝廷盯著我的肚子說,狗日的你看上去肚子並不大,怎麼吃下去六個白蒸饃呢?二朝廷說著話,痛痛快快地咽下去兩股口水。我說,我沒有吃六個白蒸饃,我一頓隻吃下去四個白蒸饃。我又說,吃下去六個白蒸饃的那個人不是我,是劉照金。二朝廷問我,劉照金是誰?我說,就是那個演小石頭的人。二朝廷說,狗日的那個小子肚子也不大,他怎麼能吃下去六個白蒸饃呢?我說,劉照金吃了六個白蒸饃還沒有吃飽,他又去拿的時候大笸籮裏已經沒有白蒸饃了,要有的話他能吃八個。二朝廷說,我不信。我說,這是劉照金親口告訴我的,你愛信不信;他吃完飯讓我看他的肚子,他的肚子像鼓一樣。狗日的劉照金,狗日的,二朝廷罵起來。
我已經站累了,恐怕二朝廷也已經站累了,他早已蹲在地上,但他不允許我蹲下來,也不允許我動一動腿。那幾個下河的男孩沒有挖到泥鰍,他們陸陸續續從爛泥裏爬出來,踏過草叢,來到岸上,重新圍到二朝廷身邊。他們的腿上、手上、臉上和衣服上抹滿了爛泥,他們對二朝廷抱怨說,我們沒有挖到泥鰍,連一個泥鰍的屁也沒有摸到。有一個男孩指著我說,現在我們該怎麼收拾這一條賴泥鰍呢?二朝廷說,這個狗日的破壞生產隊的河壩水閘,還吃豬肉白蒸饃,一頓吃下去六個白蒸饃,你們說該怎麼收拾他?那幾個男孩一齊說,不知道。二朝廷說,把他的衣服全脫光,讓他的家夥露出來。他們幾個人一起圍過來,脫掉了我的夾襖,脫掉了我的夾褲,然後又脫掉了我的鞋子和褲頭,脫得我一絲不掛。二朝廷用彈弓戳一戳我的下身,對他的幾個同伴說,他和你們幾個一樣,還沒有長毛呢。
他們幾個人笑了一陣。他們笑得厲害,他們笑得抱著肚子,或者仰躺在地上。二朝廷沒有笑,自從我的衣服被脫光之後,他一直用彈弓瞄著我的兩腿之間。現在他的彈弓裏裝了子彈,我害怕他發射出來,所以我用雙手捂著;如果他把子彈發射出來的話,我寧肯讓他打中我的手。但二朝廷並沒有把子彈發射出來,後來他就收起了彈弓。二朝廷把彈弓交給另一個男孩,從地上撿起我的衣服。我以為二朝廷是要把衣服還給我,但是我錯了,他把我的衣服扔到了樹上,讓它們在高高的樹枝上掛著。接著二朝廷又撿起我的鞋子,把兩隻鞋的鞋帶係在一起。他把我的鞋子也扔到樹上,讓它們也在高高的樹枝上掛著。然後他們就離開了我,讓我一個人光著屁股站在樹底下。他們一邊走路,一邊不停地回頭看看我;他們看我一眼,再背過身去,一齊唱,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
回到康莊小學,我找到了老寬。老寬正在地鋪上睡覺,用被子蒙著頭。劉照金也在睡覺,也用被子蒙著頭。大嘴劉獻理和鐵筆杆劉獻國坐在他們旁邊。我掀開老寬的被子,對他說,老寬,我要跟你說件事兒。老寬並沒有睡著,但他假裝睡覺,眯著眼睛。老寬說,你說吧賴泥鰍。我說,以後不許你再叫我賴泥鰍了。老寬說,那好吧賴泥鰍,以後我不再叫你賴泥鰍了,你說吧。我看了看劉照金,劉照金已經自己把被子掀起來,正睜大他的小眼睛看著我。我又看了看大嘴劉獻理和鐵筆杆劉獻國,他們兩個人也在看著我。我說,老寬,我要跟你說一件事兒,可我不想在這兒說,我要你出去,單獨跟你說。老寬說,賴泥鰍,我不跟你出去,就在這屋裏,你要說就說,不說拉倒。老寬扯扯被子,重新蒙上了頭。
我想我還是說吧。停了一陣,我又掀開了老寬的被子。我說,老寬,我不想演賴泥鰍了。聽了我的話老寬並沒有吃驚,他反而嘿嘿地笑了兩聲。老寬笑著說,賴泥鰍你演賴泥鰍已經演了一個月了,你不演賴泥鰍誰演賴泥鰍?我看了看劉照金,劉照金也在看我,他的小眼珠都快要瞪出來了。我說,老寬你自己可以演賴泥鰍。老寬說,那誰來拉弦子?我說,劉獻理不光會鑼鼓,也會拉弦子。老寬說,那誰來收拾鑼鼓?我說,劉獻國收拾鑼鼓。老寬說,那宣傳隊裏要你幹什麼?我說,我不知道。老寬忽然從地鋪上折起身來,一隻手狠狠地捏著我的肩膀,盯著我。好你個賴泥鰍,老寬一字一頓地說,你是在調皮還是別有用心?我說,反正我不演賴泥鰍了。老寬說,賴泥鰍,你要是不演賴泥鰍,今天下午就給我回去,回劉家窪去;你回家裏去吃窩窩頭,這裏的豬肉燉粉條沒有你的份兒;戲演完以後,大隊裏發的絨棉褲也沒有你的份兒。我坐在老寬身邊,慢慢地低下頭。老寬說的話讓我想了好幾分鍾,想來想去,我就有了點想哭的意思。最後我低著頭說,我不回劉家窪,我也不演賴泥鰍。
看來當著劉照金、劉獻理和劉獻國他們幾個人的麵,我和老寬的談話不會有什麼結果了。實際上我是想讓劉照金演賴泥鰍,我自己來演英雄小石頭,事情就這麼簡單,可是劉照金在場,我卻不好說出口來。這樣想著我就從那間房子走出去,來到院子裏,來到康莊小學的小操場,蹲在籃球架下麵。我猜,過不了多久,老寬就會出來找我,還來說賴泥鰍的事。現在到了一個緊急關頭,要麼是老寬說服我繼續演賴泥鰍,要麼是我說服老寬我不想演賴泥鰍了,二者必居其一。其他比如說讓老寬來演賴泥鰍,劉獻理拉弦子,劉獻國收拾鑼鼓,那都是糊弄人。老寬不會善罷甘休的。果然,不到一袋煙工夫,老寬披著夾襖,慢慢地走出來。老寬來到操場邊,站在我麵前,笑眯眯地望著我。我擰著頭,故意不理老寬。我站起身來,圍著操場不停地走。老寬耐心地從後麵跟著我。
老寬跟在我後麵說,賴泥鰍,你還想不想吃白蒸饃了?我說,想吃。老寬說,那你就不要鬧了,你有什麼條件就提出來。老寬說,你要什麼,我給你。老寬又說,支書說了,演出完了之後,發絨棉褲的時候有我老婆的份兒;反正我老婆整天躺在床上,用不著穿絨棉褲,她那條絨棉褲我送給你,你拿回去讓你娘穿。我說,我娘不穿絨棉褲。老寬說,回去我跟支書說,讓你去縣裏上高中。我說,我不想上學,我隻想演戲。老寬說,那你就得演賴泥鰍。我說,我想演戲,可我不想演賴泥鰍。老寬說,隻要宣傳隊還有,我就讓你一直待在這裏,宣傳隊我說了算。老寬又說,將來有戲要演的話,我還讓你演。我說,將來誰知道呢,將來你不讓我演,我也沒有辦法。老寬說,那我和你拉鉤。我說,我不和你拉鉤,拉鉤吹麵,拉了勾還會變。老寬說,那你就氣死我了。
老寬站住不動彈了。我以為老寬真的生氣了,他不會再跟著我沒完沒了地轉操場。但我不管老寬,我還像原來一樣,圍著操場轉圈子。要是我不演賴泥鰍了,老寬就會在康莊丟人,回去之後支書也會收拾他,這一點我知道。所以我知道老寬還會巴結我。果然,過了一會兒,等我圍著操場轉完一個圈子重新經過老寬身邊的時候,老寬又開始笑眯眯地望著我,然後他又跟在我後麵走。到底為什麼呢,老寬在我身後說,為什麼你突然就不演賴泥鰍了?老寬說,總歸還是有原因的吧?老寬又說,你演賴泥鰍已經演了一個月了,你吃宣傳隊的白蒸饃也吃了一個月了,你現在要是撂挑子,讓我怎麼辦?我說,老寬我給你出個主意,你可以讓劉照金演賴泥鰍。聽了我的話,老寬忽然雙手扳住我的肩膀,他的兩隻大手擰了一下,把我扳回身,讓我麵對著他。老寬的兩根眉毛都豎起來了。賴泥鰍你不要胡鬧了,老寬說,讓劉照金演賴泥鰍,我可演不了小石頭。我說,不要你演小石頭,我演小石頭。老寬說,賴泥鰍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想和劉照金換過來演,讓賴泥鰍和小石頭換過來。老寬說,那不行,那根本不可能,你們兩個還要重新背戲詞。老寬又說,還有三四天的時間,你們會把這個戲弄亂套;再說了,劉照金也不會同意。我說,老寬你不懂,劉照金所有的戲詞我都會背,我所有的戲詞劉照金也會,我們兩個曾經試過。老寬說,那也不行,你這是胡鬧台。我說,反正我不演賴泥鰍了,打死我我也不演。
吃了晚飯,我又把大嘴劉獻理叫到操場。劉獻理打著飽嗝,跟在我後麵嘿嘿地笑。劉獻理問我,賴泥鰍你今天吃了幾個白蒸饃?我說,四個。劉獻理說,我吃了六個。我問他老寬吃了幾個。劉獻理說老寬也吃了四個。今天老寬生氣了,劉獻理說,老寬要是不生氣,往常都吃五個。我說,老寬為什麼要生氣呢?劉獻理說,賴泥鰍你還來問我,你知道老寬為什麼生氣。劉獻理還嘿嘿地笑。老寬說賴泥鰍不想演了,劉獻理說,老寬都快要氣死了。我又問劉獻理,劉照金吃了幾個白蒸饃?劉獻理說,劉照金吃了六個,他的肚子吃得像一個鼓。我說,劉照金說他放開吃的話能吃八個。劉獻理說,老寬問劉照金願意不願意演賴泥鰍,劉照金不願意。劉獻理說,老寬說劉照金要是願意演賴泥鰍的話,他就把他老婆的絨棉褲送給劉照金,讓劉照金他娘穿著過冬,劉照金還是不願意。劉獻理又說,老寬說劉照金要是願意演賴泥鰍的話,隻要宣傳隊還存在,隻要還有戲演,他就會一直把劉照金留在宣傳隊裏,讓劉照金一直吃宣傳隊的白蒸饃。老寬要和劉照金拉鉤,劉獻理說,可是劉照金不和老寬拉鉤,劉照金說拉鉤吹麵,拉了勾還會變。
第二天上午我們沒有排練任務,大家就待在康莊小學裏。有一陣子,我一直跟著老寬,老寬走到哪裏,我就跟到哪裏。我望著老寬的臉,希望老寬能再和我談一談賴泥鰍的事。可是老寬好像在躲著我,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好像宣傳隊裏已經沒有我這個人了似的。過了一會兒,我就看不到老寬的影子了。我問劉照金,看到老寬沒有?老寬到哪裏去了?劉照金沒好氣地回答我,老寬吃屎去了。我就一把拉住劉照金的夾襖。我說,劉照金,我想跟你說件事兒。劉照金說,我知道你要跟我說什麼事兒,我不演賴泥鰍。劉照金又說,一開始就是你演賴泥鰍,現在你別想推給我,門兒也沒有。我說,狗日的劉照金,回到劉家窪看我怎麼收拾你。劉照金說,還不一定誰收拾誰呢。我說,劉照金,給你娘絨棉褲穿你都不要,你娘白白的把你屙出來了。劉照金說,給你娘絨棉褲穿你也不要,你娘也白白的把你屙出來了。我又說,要是老天爺下大雨,打雷,就把你家院子裏那棵最大的棗樹劈爛。劉照金說,要是老天爺下雨的話,你家的屋子就漏雨,你家的屋子越漏雨,老天爺就越是下,下它個七七四十九天我才高興呢。
我跑到廁所裏解手的時候,哭了。想想在康莊戲院裏,二朝廷他們一幫人把我堵在廁所裏,二朝廷用彈弓往我臉上比劃。他們把我帶到小河邊,二朝廷又用彈弓瞄我的褲襠,他還打算把泥鰍放在我的褲襠裏。後來他們連褲襠也不讓我有了,他們把我的夾襖、夾褲和鞋子都扔到樹上,他們還唱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想想這些,我就蹲在糞坑邊上,慢慢地哭。我哭出來的聲音就像唱戲詞似的。我一邊哭,一邊說,狗日的,狗日的,狗日的。
我從廁所裏出來,碰上大嘴劉獻理站在院子裏,他正盯著我,嘿嘿地笑。我就說,狗日的大嘴,你笑個鳥。劉獻理還是嘿嘿地笑。賴泥鰍,劉獻理上來捏著我的耳朵說,你問我笑個鳥,我先問你哭個鳥。劉獻理說,你到康莊來演戲,吃的是豬肉白蒸饃,吃得你嘴裏冒油,還不用上學不用下地,你還哭。劉獻理又說,想一想世界上還有成千上萬的窮苦百姓受壓迫、受剝削,他們吃不上豬肉白蒸饃,他們吃的是豬狗飯,穿的是破爛衣,他們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想一想這些你就不哭了。可我還是想哭。我看見劉獻理嘿嘿地笑,淚就止不住。我哭著對劉獻理說,我的事不用你管。
可是劉獻理走了幾步,又回轉身來,他還在嘿嘿地笑,望著我。劉獻理說,賴泥鰍,你見過兩條狗幹那個事兒嗎?我知道劉獻理說的“那個事兒”是什麼意思,我就說,見過,一條公狗和一條母狗,它們是連在一起的。劉獻理說,剛才我看見一條公狗和一條母狗幹那個事兒。我說,我不信。劉獻理說,我親眼看見的,那條公狗扯著那條母狗到那邊去了。劉獻理說話的時候用手指著一個地方。我順著劉獻理手指的方向望過去,遠遠的地方,在那條小河邊,是康莊的打麥場。場子很大,但場上是空的,沒有麥秸垛,遠遠看上去銀花花的一片,隻在場子的邊上,有幾間簡陋的小房子。劉獻理說,那兩條狗就在房子裏幹那個事兒。我說,我不信,狗都是在外麵,它們不到房子裏去。劉獻理說,賴泥鰍你到那裏去看一看,我敢跟你打賭,要是我說的有假,我就輸給你。我說,賭什麼?劉獻理說,要是我輸了,中午吃飯的時候,我把自己碗裏的豬肉全挑給你。劉獻理又說,但有一個條件,你對誰也不許說。我說,我不說。我和劉獻理拉了勾。
在打麥場那幾間房子裏,我沒有找到一條公狗和一條母狗,找到的是老寬和楊桂花。那幾間房子都很破爛,沒有人住,裏麵放著一些農具和雜物。有兩間房子有門,有兩間沒有,但有門的房子門也很破爛。老寬和楊桂花待著的那間房子,裏麵沒有放農具,放著麥秸和穀稈。老寬和楊桂花兩個人在麥秸和穀稈上麵,他們正連在一起。他們在麥秸和穀稈上麵滾過來滾過去。我從門縫裏看到他們的時候,才知道劉獻理別有用心。劉獻理早就知道,老寬和楊桂花來這裏幹那個事兒,他卻告訴我說是一條公狗和一條母狗;劉獻理並不是讓我過來看一條公狗和一條母狗,而是讓我過來看老寬和楊桂花。我覺得很丟人,比在河套裏讓二朝廷脫掉褲子還丟人,我覺得丟人丟得喘不過氣來。可我越是覺得丟人,越是想看老寬擺弄楊桂花。老寬擺弄楊桂花,楊桂花就叫喚。楊桂花叫喚一聲,我的頭皮就一陣發麻;楊桂花再叫喚,我的腳心就一陣發緊。
後來我就跑掉了。我很害怕,我怕老寬楊桂花他們兩個看到我。我從那間房子的門邊彈起來,像偷了人家東西似的飛跑。我兩隻手抓著自己的頭發,跑呀跑,跑了一箭地才停下來。我站在那裏,遠遠地望著打麥場。我在心裏罵,老寬擺弄楊桂花。破鞋楊桂花,我又在心裏罵,破鞋楊桂花讓老寬擺弄。我在那裏站了一會兒,看一看打麥場,然後再看一看康莊小學。秋天的太陽斜斜地掛著,陽光打在我的頭頂,讓我覺得暖洋洋的。可是田野裏有風,風一吹過來,我覺得褲襠裏發涼。那一會兒我特別想家,想我的父母和姐姐弟弟們,甚至想回去繼續上學。我站在那裏孤獨得要命,我想這可能是因為我長大了。這麼一想,忽然間我改變了想法,我為什麼要跑掉呢?是老寬擺弄了楊桂花,為什麼我要跑?不是老寬抓到了我,是我抓到了老寬;不是我害怕看見老寬,是老寬害怕看見我。現在我要做的,就是再走回去,再回到打麥場去。
我重新來到打麥場,離堆放麥秸和穀稈的那間房子兩丈遠,對著房門,蹲在地上,等著老寬和楊桂花出來。我剛剛蹲下來,老寬和楊桂花就出來了。老寬就像剛剛吃了五個白蒸饃似的心滿意足,懶洋洋的似乎打著飽嗝,楊桂花悄悄跟在他的後麵。老寬看到我,怔了一下。賴泥鰍你蹲在這裏幹什麼,老寬虎著臉問我,你一直在這裏蹲著嗎?老寬的臉紅紅的,眼睛也紅紅的。楊桂花的臉也發紅,她的頭發上還沾著麥秸屑。楊桂花正用手摟頭發,企圖把那些麥秸屑弄下來。老寬說,賴泥鰍是誰讓你到這裏來的?你個小雜種。我看著老寬和楊桂花他們兩個人的臉,自己的臉開始發熱,我知道我和他們兩個人一樣,臉也發紅了。賴泥鰍,老寬又對我說,演賴泥鰍把你演惡了,演瞎了。我說,老寬,你以後不要叫我賴泥鰍了。我看著楊桂花。楊桂花低著頭,悄悄地溜走了。楊桂花擺著兩片屁股,使勁兒扭著腰,從打麥場的邊上,像一條母狗那樣,朝著康莊小學的方向,溜走了。老寬還站在我的身邊。我對老寬說,以後我再也不許你叫我賴泥鰍了。
我說,我不演賴泥鰍了。我還蹲在地上不起來,老寬像一根朽木柱子似的站在我身邊。我說,我不演賴泥鰍了,讓劉照金演賴泥鰍,我演小石頭。我說著話,索性躺在地上,張開四肢。我斜著眼睛看老寬。我看見老寬的臉更紅了,他的兩隻胳膊抱在一起,他的頭像撥浪鼓那樣四下裏轉了幾轉,似乎擔心有人看見我們兩個在這裏。我就這樣躺在地上,陽光斜斜地刺著我的眼睛。我覺得老寬快要哭了。老寬開始摸索香煙,可是他的手哆嗦個不停。老寬心裏一定覺得我是一個無賴,但不管老寬怎麼想,反正我是不會演賴泥鰍了。我說,反正我不演賴泥鰍了,老寬你要非讓我演的話,我就故意唱錯戲詞。老寬哆嗦著嘴唇說,賴泥鰍你不敢。我說,你不許叫我賴泥鰍,你看我敢不敢。
我賴在地上半個時辰,老寬一直站在那裏陪著我。我們兩個不再說話。天色已經正午了,馬上就到吃午飯的時間,我好像聞到了大笸籮裏那些白蒸饃熱騰騰的香味。我想我沒有必要再從這裏躺下去了。我就站起身來,看也不看老寬一眼,徑自朝著康莊小學的方向走。接著老寬就跟上來,跟在我的身後。我不停地用腳尖踢著地上的坷垃,老寬呢,他跟在我的身後開始咳嗽。咳,咳,咳,咳,老寬弓著腰,像一條吃嗆了食的老公狗那咳嗽,好像要把苦膽吐出來。半道上,老寬停下咳嗽突然對我說,賴泥鰍,我答應你回去做做劉照金的工作,讓他來演賴泥鰍。我回過身來,望著老寬的臉。老寬說,可是我有一個條件,從此以後你要聽我的,不許再搗亂。我說,老寬我聽你的話,我不搗亂。我說,今天我什麼也沒看見,我沒看見老寬,也沒看見楊桂花。我又說,我誰也不告訴,不告訴劉獻理,不告訴劉獻國,不告訴劉照金,我也不告訴你的老婆和楊桂花的男人。老寬不再咳嗽了,他用手摸著自己的喉嚨說,賴泥鰍,你是一個小人精,你還是一個小無賴,你小子長大了不好惹。我說,我知道。
又走了一段路,快要到了康莊小學的時候,老寬再次停下來。賴泥鰍停下來,老寬說,我還有一個條件。老寬說著話,順勢蹲在地上。我知道老寬的第二個條件是什麼了。我繞到老寬身後,用盡全力捶老寬的背。我還說,老寬你隻要背疼我就給你捶,你什麼時候想捶背了你就叫我。我又說,老寬我喜歡給你捶背。我捶老寬的背,我希望老寬像牛那樣哞哞哞地叫喚,或者像鴨子那樣呱呱呱地笑,可是這一次老寬沒有,老寬既不像牛那樣哞哞哞地叫喚,也不像鴨子那樣呱呱呱地笑。老寬低垂著頭,不出聲。我說,老寬你怎麼不出聲?你怎麼不叫喚?是不是我捶得不夠勁兒?老寬還是不出聲。我再用力,捶得老寬的背咚咚山響,捶得我自己冒出滿頭大汗。後來老寬總算出聲了,他像老鼠那樣嘰嘰嘰地叫。老寬像老鼠似的叫了一陣子,讓我覺得有點兒不對勁。我繞到老寬麵前,蹲下身,扳起他的頭來看。我看見老寬正在流淚。
劉照金同意和我對換角色,這個消息還是大嘴劉獻理首先告訴我的。不過劉獻理告訴我這個消息,附帶了一個條件,他問我在河邊打麥場裏有沒有親眼看見一條公狗和一條母狗幹那個事兒。我告訴劉獻理說,沒有,我什麼也沒看見,打麥場那邊根本就沒有一條公狗和一條母狗。劉獻理說,賴泥鰍你在說謊,你要是沒有親眼看見一條公狗和一條母狗幹那個事兒,老寬就不會同意你和劉照金換角色。我說,大嘴,我已經不演賴泥鰍了,現在是劉照金演賴泥鰍,以後不許你再叫我賴泥鰍。我又說,我真的什麼也沒看見,我沒看見兩條狗幹那個事兒。劉獻理說,你看見了可是你不承認,小小年紀你還挺有心眼兒。我說,我沒看見,我已經答應老寬了,我什麼都沒看見,我沒有看見老寬,也沒有看見楊桂花。
劉照金也有一個條件。半下午的時候,劉照金還在打著飽嗝。老寬扯著劉照金的衣領子找到我,讓我和他們兩個一起出去。我們三個人來到康莊小學操場,老寬讓我和劉照金蹲在籃球架下麵,他自己卻站著,就像審問兩個犯人。老寬說,你們兩個蹲好了,都不許動,豎起耳朵來,聽我宣布一下劉家窪大隊文藝宣傳隊的幾項決定。劉照金似乎還有什麼不服氣,老寬說話的時候他擰了擰脖子。老寬說,賴泥鰍,不許擰脖子。老寬說,劉照金,現在你是賴泥鰍了。劉照金小聲說,狗日的。老寬清了清嗓子說,宣傳隊決定,第一項,從今天開始,劉照金同學演賴泥鰍,劉照如同學演小石頭。老寬說,有問題嗎?我說,沒有。劉照金小聲說,狗日的。老寬繼續說,演出結束以後,大隊發給劉照如同學的絨棉褲由宣傳隊扣留,然後由宣傳隊負責人當麵贈送給劉照金他爹。老寬說,有問題嗎?劉照金說,沒有。我也小聲說,狗日的。老寬擺擺手說,那你們兩個就趕緊對戲詞吧。
老寬走了之後,我和劉照金沒有對戲詞。我盯著劉照金看,我覺得劉照金長得真是難看,他的大嘴巴,小眼睛,窄額頭,稀頭發,還有招風耳和羅鍋背,一看就像是一個惡霸地主。現在劉照金的嘴唇上掛著鼻涕,眼角裏還粘著眼屎。我對劉照金說,賴泥鰍你到廁所裏尿一泡尿照一照,看看你的熊樣,你的熊樣一看就像個惡霸地主,你的臉上不用抹油彩你就是個地主。劉照金朝我翻了翻眼皮。我說,賴泥鰍你不用翻眼皮,你長得那麼醜,本來賴泥鰍一開始就該你來演,現在你卻賴去了我的絨棉褲。我又說,狗日的賴泥鰍,你破壞生產隊的河壩水閘,還要穿絨棉褲;不光你穿絨棉褲,你爹你娘也跟著穿絨棉褲;你們一家人花天酒地,醉生夢死,騎在人民的頭上作威作福。劉照金又翻了翻眼皮。我娘的腿是老寒腿,劉照金說,我爹的腿也是老寒腿。我說,你賴去了我的絨棉褲,到了冬天,你讓你爹穿上我的絨棉褲,你爹也不得好,你爹的老寒腿不但不會輕,反而會越來越厲害,到最後你爹就會變成一個瘸子。劉照金用手背擦了擦嘴唇上的鼻涕說,你不要咒我爹,我爹不會變成瘸子,到了冬天,我爹穿上絨棉褲,腿就會很暖和。
第二天上午排練,我和劉照金的角色就換過來了。我們這幾個人,老寬、楊桂花、劉獻理、劉獻國、劉照金和我,我們先是在康莊戲台後台的房子裏麵排練了兩遍。劉照金演惡霸地主賴泥鰍,我演少年英雄小石頭,老寬拉弦子,劉獻理收拾鑼鼓,劉獻國打雜活兒,楊桂花閑在一邊。劉照金演賴泥鰍還不太適應,一開始老是唱錯戲詞,有時候他還會突然間把小石頭的戲詞替我唱出來。劉照金一出錯,老寬就命令我們停下來,重新開始。後來劉照金再出錯,老寬就把弦子擱在一邊,走上去捏住劉照金的耳朵。賴泥鰍,老寬捏住劉照金的耳朵說,從現在開始,你出一次錯中午飯就少吃一個白蒸饃;你不是一頓吃六個白蒸饃嗎?現在隻剩下五個了。劉照金又出了錯,老寬再次走上去捏他的耳朵,捏得劉照金嗷嗷叫喚。賴泥鰍,老寬說,白蒸饃隻剩下四個了。但是劉照金還是改不了。老寬捏了劉照金四次耳朵,把劉照金的白蒸饃減得隻剩下兩個的時候,就不再說讓劉照金少吃一個白蒸饃了。老寬說,賴泥鰍你要是再出錯,我就把你的絨棉褲,還有你爹你娘的絨棉褲,都用煙頭燒出窟窿來。劉獻理也在一旁幫腔說,對,燒窟窿燒得像馬蜂窩一樣。他們這麼一說,劉照金就真的不再出錯了。
後來我們拉到戲台上去彩排。戲院裏已經零零星星坐著站著一些人,他們都伸著脖子往台上看。劉照金上台的時候,下麵響起了一陣哄笑聲。我甚至聽到下麵有人在說,你們看看那個惡霸小地主賴泥鰍,他那個熊樣可真是醜。剛剛我們在後台化妝的時候,老寬也這麼說。老寬一邊用油彩往劉照金臉上描畫,一邊捏著劉照金的耳朵說,賴泥鰍你長得可真是醜,你不用化妝就像一個惡霸小地主,我敢保證你一上台他們就會笑。老寬又說,賴泥鰍你可不許再出錯了。劉照金在台上演得很認真,每一次他要唱出賴泥鰍的戲詞,都先要聳一聳鼻子,似乎他先要努力想一想,拽一拽,那些戲詞才會從他的肚子裏扯出來。看見劉照金的模樣我就想笑,劉照金是個標準的大笨蛋,賴泥鰍那些戲詞以前都是從我肚子裏喊出來的,現在他還是有點兒不適應。我一邊唱著小石頭的戲詞,一邊在心裏對劉照金喊,賴泥鰍,你是一個大笨蛋。
可是這一次在台上,我卻出了錯。當時戲快要排練完了,排練到小石頭和賴泥鰍搏鬥那一段。按照戲中的設計,搏鬥中小石頭使了一個絆腳,把賴泥鰍絆了一個狗吃屎。戲中的打鬥場麵都是一些假動作,那些假動作都是老寬掏家底兒教給我們的。以前在劉家窪排練的時候,劉照金使出絆腳的同時我已經騰空,然後他收起腿來的時候,我就以一個燕子戲水般的姿勢輕輕地趴在戲台上。但是現在,不是輪到我來演小石頭了嗎?現在應該是我使出一個絆腳,把賴泥鰍劉照金絆一個狗吃屎的時候了。可是我卻愣在那裏,歪著頭看戲台左側的一根立柱,很長時間沒有動彈。我聽見老寬停下了弦子,劉獻理停下了鑼鼓,他們兩個都坐在側台提醒我。老寬叫著我的名字說,快使絆腳,快使絆腳。劉獻理也說,傻鳥,你個傻鳥。我還是沒有動彈。我愣了愣神,然後歪著頭朝戲台下麵看。我看見二朝廷站在台下,他的身邊圍著那幾個男孩,他們正在嗷嗷叫喚著,朝戲台上揮著拳頭。
等我回過神來,劉照金已經自己趴在戲台上了。我還沒有使絆腳,劉照金就已經騰空,然後他以一個燕子戲水般的姿勢輕輕地趴在戲台上。台下的人又哄地大笑起來。他們亂糟糟地說,你們看看那個賴泥鰍,真是笑死人了,小石頭還沒有使絆腳,他自己先去狗吃屎了。他們說,小石頭傻死那裏了,小石頭屙在台上了。劉照金趴在戲台上還沒有起來,他在小聲罵我。狗日的,劉照金說,你為什麼不朝我使絆腳?劉照金說,狗日的,狗日的。我看著戲台上像一攤爛泥一樣趴著的劉照金,回想了一下,突然覺得他剛才那個狗吃屎的動作做得比我好,比我更利索,比我更輕,輕得像一片柳樹葉子。以前在劉家窪排練的時候,我曾經反複做這個狗吃屎的動作,那時候我覺得,要是有一天我趴下來的時候,輕得像一片葉子就好了,那樣的話,將來我能夠繼續待在宣傳隊裏,甚至有可能會去縣劇團,當一個武生。可是現在,劉照金做得居然比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