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這次我演什麼角色(1 / 3)

這次我演什麼角色在我們還沒有進入劉家窪大隊文藝宣傳隊的時候,有一個夏天的晚上,劉照金蹲在豆棵裏拉屎,我站在田埂上等著他。星星在遠天閃著碎光,田野裏夏蟲的鳴叫聲此起彼伏,莊稼和泥土的清涼味兒混雜著屎臭味兒順風飄過來,那個夏夜給我留下了特別的印象。在幾步之外的莊稼棵裏,劉照金一邊吭哧吭哧地用勁,一邊問我,你知道什麼人拉的屎最臭嗎?我說,劉照金拉的屎最臭。我說話時先嗅了嗅鼻子。劉照金說,你不對,你偷換了概念,我不是說咱們倆誰拉的屎最臭,我是說在這個世界上什麼人拉的屎最臭。我改口說,惡霸地主黃世仁拉的屎最臭。劉照金說,你還不對,惡霸地主黃世仁欺壓窮人不假,可是誰也沒說過黃世仁拉的屎最臭,誰也不知道黃世仁拉的屎臭還是不臭。我猜在這個問題上,劉照金一定比我知道得多,就問他,你說呢,你說什麼人拉的屎最臭?劉照金已經從豆棵裏站起來,他提著褲子說,是戲子,唱戲的拉的屎最臭。我問劉照金為什麼唱戲的拉的屎最臭,劉照金說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這話是他爺爺說出來的。

後來我問老寬。當然,老寬比劉照金知道得多,老寬比劉照金的爺爺知道得都要多。老寬從小就唱戲了,老寬從舊社會唱戲唱到新社會,他是一個真正的戲子。老寬還是劉家窪大隊文藝宣傳隊的隊長。老寬拉弦子或者唱戲的時候,總是眯起眼睛或者稍稍偏著頭,但他眯眼睛或者偏著頭都顯得很體麵,劉家窪的男人們沒人能比得上他。老寬也不像劉家窪的男人們那樣吸那種用旱煙絲卷起來的喇叭筒,老寬吸的煙都是兩頭一樣粗細的,他寧肯花六分錢買一盒卷煙也不吸旱煙絲。那天我把老寬堵在他家灶房裏問他,老寬正在癟著腮幫子吸煙。老寬在煙霧中眯著眼睛說,你想知道為什麼唱戲的拉的屎最臭?那你要給我捶捶背。不就是捶捶背嘛,我繞到老寬身後,用盡全力捶老寬的背,捶得老寬舒坦極了,老寬舒坦得像牛一樣哞哞叫喚。老寬說,我告訴你,哞——唱戲的拉的屎臭,那是因為唱戲的吃得好。老寬又說,哞——哞——吃得好拉的屎臭,吃得孬拉的屎酸。

誰能想得到,這個夏天一過,我也成了戲子。劉照金也是。我和劉照金兩個人從學校裏一起進了劉家窪大隊文藝宣傳隊。那時候宣傳隊已經有了好幾個人。當然第一個就數著老寬了。除了老寬,還有婦女主任楊桂花。楊桂花嫁到劉家窪一年多的時間,她在娘家的時候進過文藝宣傳隊,所以也算是一個老戲子。還有大嘴劉獻理,他是一個在戲台上渾身亂哆嗦的鑼鼓手。還有鐵筆杆劉獻國,他負責寫戲詞,幹點兒雜活。再有就是老寬的老婆和楊桂花的男人了,不過這兩個人都不是宣傳隊的正式成員。老寬的老婆和老寬一樣從小就唱戲,從舊社會唱到新社會,也是一個真正的戲子,但那時候老寬的老婆得了半身不遂,動彈不了,不能跟著老寬到宣傳隊排戲,隻有一天到晚躺在家裏用唱腔罵老寬的份兒。老寬的老婆罵累了,也會給宣傳隊提一些建議,比如唱腔了扮相了什麼的。老寬的老婆把那些建議告訴老寬,老寬再把它們帶到宣傳隊,這樣時間一長,宣傳隊的人都把老寬的老婆看成他們的半個成員了。可是楊桂花的男人呢,不會鑼鼓,不會弦子,不會走台步,簡直什麼都不會,他擠扁頭往宣傳隊裏跑,老想糊弄一段戲詞唱唱,混個角兒當當,但他要是唱起戲來,就像磨扇子壓著了狗耳朵,一點兒人腔也沒有。老寬在背後說,楊桂花的男人老是往宣傳隊裏跑,有兩個目的,一個是不想幹生產隊的體力活兒,二一個是想吃宣傳隊的白蒸饃。有一次楊桂花也指著她男人的鼻子說,你這個笨驢。

宣傳隊把我和劉照金招進去,是因為有兩個角色等著我們去演。在我和劉照金被招進宣傳隊之前,鐵筆杆劉獻國已經寫好了一出戲。劉獻國寫的戲名叫《小石頭活捉賴泥鰍》,這出戲通過了縣劇團兩個老師的審定,大隊裏決定排練,並且還為排練出了錢。戲裏總共兩個角色,一個是少年英雄小石頭,一個是妄想複辟變天的老地主賴泥鰍。主要情節是這樣的,地主賴泥鰍企圖破壞生產隊的河壩水閘,被小石頭發現;賴泥鰍怕小石頭報告隊長,就對小石頭進行威逼利誘,但小石頭始終不為所動;然後經過一番鬥智鬥勇,小石頭終於把賴泥鰍製服。這個戲排好之後,到了深秋收完莊稼,就要去參加縣裏的彙演。

老寬安排劉照金演英雄小石頭,讓我來演老地主賴泥鰍。領到角色以後,我覺得老寬這樣分配角色有點兒不對勁,原因是劉照金長得很難看,他的模樣一看就像是一個地主。劉照金長著一對招風耳朵,嘴巴大,眼睛小,額頭窄,頭發稀,背也有點兒駝,更主要的是他不講個人衛生,好幾天不洗一次臉,眼角裏還老是粘著眼屎,冬天的時候鼻涕掛在嘴唇上。為什麼不把角色反過來,為什麼不讓我來演英雄小石頭,讓劉照金演地主賴泥鰍呢?但我不敢問老寬,我怕老寬一生氣就連賴泥鰍也不讓我來演,那樣的話我就吃不上宣傳隊的白蒸饃了。這個問題我去問了鑼鼓手劉獻理。劉獻理咧著他的大嘴對我說,劉照金演小石頭,那是因為劉照金的爹是大隊會計;劉照金到宣傳隊裏來,也是因為他爹是大隊會計;要不然劉照金長那個熊樣,怎麼配吃宣傳隊的白蒸饃。大嘴劉獻理還勸我說,你想想吧,裝一次地主換來一個白蒸饃吃,值。我想了想,說,大嘴說得對,值。

我們排練的地方就在大隊部。大隊部是一個空院子,平時沒事,支書、會計他們不到這裏來,我們把四間房子都占了。用老寬的話說,就是劉家窪大隊的大隊部變成了劉家窪戲院。我和劉照金下午早早地放了學,就趕到大隊部裏去排戲,到天黑收起鑼鼓,每人領到一個白蒸饃回家。通常都是鐵筆杆劉獻國騎著大隊部的自行車,跑十多裏路到公社食堂,按人頭買回白蒸饃,然後分給大家。每天都是這樣,我和劉照金來到大隊部,劉獻國已經騎車出去了,我們一邊排戲,一邊等著劉獻國回來,一直等到天黑,猛然間就會聽見劉獻國在院子裏有節奏地搖晃自行車鈴鐺;或者是我們已經早早地排完了戲,收拾了鑼鼓弦子,可是劉獻國還沒有回來,那時老寬就會蹲下來吸煙,也允許我們這些人閑著,直到聽見劉獻國搖晃自行車鈴鐺,老寬才站起身來,朝我們揮著手說,白蒸饃買回來了,大家領了蒸饃散夥,散夥散夥。這一天就結束了。

來到宣傳隊不久,我就發現我適合做一個戲子。鑼鼓弦子一響起來,我身上就來勁。一念台詞,我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他們都說我把地主賴泥鰍演活了。他們說我演出來的地主就像一個真正的惡霸地主,讓人惡心讓人恨。老寬還誇我說,賴泥鰍你是一塊唱戲的料,你臭小子人老實心不老實,你臭小子將來能吃這碗飯,你臭小子不是想拉出世界上最臭的屎嗎?你能行!當然他們對劉照金也很滿意,他們說劉照金把少年英雄小石頭演活了,說劉照金演出來的小英雄就像一個真正的小英雄。他們還說劉照金演戲的時候,他們覺得劉照金長得一點兒也不醜。老寬也誇過劉照金,說劉照金雖然長得醜,可是演起戲來蠻像那麼回事。他們越是這麼說,我和劉照金演起戲來越是賣力。

從宣傳隊回家,除非餓極了眼,一般情況下,從劉獻國手裏領到的那個白蒸饃我不會在路上就吃掉。我把白蒸饃揣回家裏,到吃晚飯的時候才吃掉它。吃晚飯的時候,我有權吃掉白蒸饃的一半,另一半呢,則由我的五個姐姐和一個弟弟排隊輪流。這樣的話,每天我都會有一半白蒸饃吃,可是他們幾個人六天才能輪到一次。我爹和我娘從來沒有吃到過白蒸饃,但他們兩個人比誰都高興。每一次我把白蒸饃從懷裏摸出來,我娘就咧開嘴大笑。我看見我娘笑,我就說,長大我要做戲子,頓頓吃的是白蒸饃,還有土豆燒牛肉。我娘問我,還有啥?我說,吃燒餅,喝餛飩,燒餅光吃蓋兒不吃底兒,餛飩光吃餡兒不吃皮兒。我娘說,穿的呢?我說,凡爾丁褲子迎風飄,的確良褂子外紮腰。我娘說,住的呢?我說,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我娘說,還有走路。我說,大皮鞋呱呱叫,坐火車不要票。我娘笑得更厲害了,半袋煙的工夫她都把嘴角掛在耳邊。我娘望著我被白蒸饃噎得脖子一伸一伸的像個小公雞,她又說,我兒裝一回地主賴泥鰍就換來一個白蒸饃吃,值。

有一天,我還把老寬叫到一旁,想要給他捶捶背。老寬就像聽說我要宰了他似的大吃一驚。老寬說,賴泥鰍,你要幹什麼?我說,我想給你捶捶背。老寬聽明白之後蹲下了身子。老寬說,賴泥鰍你是個小人精。但這一次我的拳頭下去之後,老寬沒有像牛那樣哞哞叫喚,而是像鴨子那樣呱呱地笑。我用力捶老寬的背,老寬笑得呱呱呱呱,呱呱呱呱。我一邊捶老寬的背,一邊對老寬表決心說,自從來到宣傳隊,我也成了一個戲子,我要好好地跟著老寬學唱戲,將來我要成為一個真正的戲子,拉世界上最臭最臭的屎。老寬笑岔了氣。事實上,老寬把我招進宣傳隊,我一直心存感激,雖然他自作主張讓我演地主賴泥鰍;但是演什麼角色相對來說是次要的,主要是老寬讓我做了戲子,能吃上白蒸饃。將來,我會報答老寬的。

我們終於等到了彙演的那一天。我們帶上鑼鼓弦子,老寬、楊桂花、劉獻理、劉獻國、劉照金和我,我們一行六個人,離開劉家窪,前往一個叫康莊的地方。

因為找不到更多的自行車,我們索性把大隊部的那輛自行車也放棄了。頭一天晚上,老寬和楊桂花召集我們開了會,要求我們第二天一大早到老寬家裏去集合,然後步行開到康莊。老寬在會上說,到了康莊,另外五個人都要聽他的指揮,不能亂說亂動,要保證演出的質量和演出的順利進行。老寬說這話的時候,仔細地看了楊桂花一眼。楊桂花一碰到老寬的眼光,就低下了頭。然後老寬對我說,尤其是賴泥鰍,臭小子你不要給我搗蛋;你要搗蛋的話,我就把你的角兒撤掉。我說,反正隻有賴泥鰍和小石頭兩個角兒,你要把我的角兒撤掉,小石頭一個人演不了。我看了劉照金一眼,劉照金正拿他的小眼睛對著我擠弄。老寬說,賴泥鰍你不要張狂,我把你撤下來,我自己就可以演賴泥鰍。我說,那就沒有人拉弦子。老寬說,大嘴劉獻理不光會鑼鼓,也可以拉弦子。我說,那就沒有人收拾鑼鼓。老寬說,鐵筆杆劉獻國可以收拾鑼鼓。我和老寬說到這裏,我、劉照金、劉獻理和劉獻國,我們四個人相互之間對視了一陣,然後都拿眼睛去盯著楊桂花。我們覺得,這次去康莊演出,在我們六個人中間,隻有一個大閑人,那個人就是楊桂花。老寬可能猜到了我們幾個人的心得,他把我們看了一圈說,楊桂花同誌是婦女主任,這次去康莊,楊桂花同誌是領隊,她是我們這幾個人的領導。老寬剛剛還在說到了康莊這些人都要聽他的指揮,現在又說楊桂花是我們的領導,那樣的話我們就有兩個領導了。大嘴劉獻理撲哧一下笑出聲來。老寬一臉嚴肅地說,不許笑。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幾個人在老寬家裏集合齊了以後,老寬卻還在給他老婆烙餅。老寬家裏沒有專門的廚房,鍋灶就在堂屋的西間裏。可能楊桂花來得早,我進去的時候,看見她正幫老寬燒火,灶膛裏麵的火把她的臉照得彤紅。老寬拿著擀好的餅子往鍋裏貼,嘴裏還裏咯棱哩咯棱地哼哼個沒完。老寬的老婆躺在東間的大床上,她的嘴也不閑著。老寬,你個鱉孫,老寬的老婆說,幾張地瓜麵烙餅你就把我打發了。有地瓜麵烙餅吃就不錯了,老寬說,你個鱉孫。老寬的老婆說,你個鱉孫要到康莊吃豬肉和蒸饃。老寬說,鱉孫有本事你也到康莊去吃。這時候楊桂花插進來,她對老寬的老婆說,等我們從康莊回來,讓老寬捎兩個白蒸饃給你吃。楊桂花對老寬的老婆說話,她的臉卻還是朝著灶膛。可是老寬的老婆根本不答理楊桂花,她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對老寬說話。老寬,你個鱉孫,老寬的老婆說,小石頭和賴泥鰍還是兩個小孩子,他們嗓子眼兒細,鱉孫你要把弦子調得高一點兒。老寬說,我唱了一輩子戲,拉了一輩子弦子,還用你個鱉孫告訴我。他們兩個上台之前,老寬的老婆又說,鱉孫你往他們頭頂上灑點兒水,那樣他們就不會啞嗓子。老寬說,我在戲台上翻滾了一輩子,這個鱉孫我知道。

我們幾個人蹲在堂屋當門間裏,被老寬和楊桂花烙餅時搗鼓出來的炊煙嗆得直咳嗽。我看見劉照金的臉和楊桂花的臉一樣,發紅,不過楊桂花的臉是被火光照紅的,可是劉照金的臉前並沒有火光。劉照金的眼睛也很紅,我猜,這一點劉照金就和我一樣了,因為要到康莊去演戲,整個晚上都沒有睡著覺。整個晚上我隻睡了一個時辰,而且隻要一睡著就會做夢。其中有一個夢是這樣的,我站在想象中的康莊戲台上,喊著唱腔,念著戲詞,可是我麵前的劉照金,卻不是戲中的小石頭,而是一條巨大、醜陋的泥鰍,這正好和戲裏的角色反過來。後來,不知怎麼的,我用一塊磚頭一類的東西朝大泥鰍(劉照金)的頭上砸了一下,大泥鰍的頭上冒出了烏黑的血。現在我看見劉照金的臉和眼睛發紅,我就說,劉照金,你的臉怎麼發紅了?我說,你的眼睛也發紅,你的眼睛比你的臉還要紅。劉照金翻了翻眼皮沒有說話。停一停,我又一板一眼地說,劉照金,天王蓋地虎。劉照金說,賴泥鰍,寶塔鎮河妖。我說,劉照金,你的臉怎麼紅了?劉照金說,精神煥發。我說,怎麼又白了?劉照金說,防凍抹的蠟。

康莊是縣劇團的老師選中的地方,離劉家窪有二十多裏路,那兒有一個著名的康莊戲台,這人人都知道。我和劉照金,還有老寬、楊桂花、劉獻理、劉獻國,我們六個人,將會在那個戲台上演出排練了一個多月的《小石頭活捉賴泥鰍》。我們走在去康莊的路上,那個時候,莊稼都已經收割完了,還沒有開始種麥子,田野裏一望無際,隻能偶爾看到某一塊土地,有一些幹枯了的棉花棵子插在地皮上,還有一群群饑餓的麻雀,在棉花棵子裏蹦蹦跳跳。天氣有點兒涼了,風一吹,路旁的樹枝上會落下一兩片葉子。老寬說,支書已經放了話,要是我們這幾個人戲演得好,要是我們能在康莊拿一個名次回來,大隊裏就會發給我們每人一條絨棉褲,好讓我們過冬。那樣的話,我和劉照金在學校裏就是僅有的兩個穿上絨棉褲的人了。

關於康莊戲台,老寬知道得很多,這是因為他從小就是戲子。其他我們這些人都知道康莊戲台很出名,但沒人知道它為什麼出名,也沒人知道它的來曆。這些老寬都知道。老寬說,康莊戲台和我們常常見到的土戲台是很不一樣的。

在路上,我們圍著老寬。楊桂花走在老寬的旁邊,有時候她會攏一攏自己的頭發;楊桂花的臂彎裏挎著一個包袱,那裏麵有兩件我和劉照金穿的戲裝;現在楊桂花的臉前沒有火光了,可是她的臉還是紅紅的。大嘴劉獻理和鐵筆杆劉獻國背著鑼鼓弦子,跟在老寬的身後;有那麼幾次,就好像有什麼事情瞞著我們似的,他們兩個人越過老寬和楊桂花的肩膀,向著我和劉照金吐舌頭擠眼睛。我和劉照金呢,走在老寬的前麵,麵對老寬,倒退著走路。劉家窪到康莊沒有什麼正經路,我們一直算是走在田埂上,所以我和劉照金常常被絆倒,即便是這樣,我們兩個還是願意麵對老寬,倒退著走路。總而言之,我們幾個人把老寬圍在中間,聽他講以前那些戲子、石匠和員外的故事。一路上老寬都在不停地吸煙,他把嘴唇和腮幫子使勁兒癟進去,猛吸一口,然後吐出很濃的煙霧;風把老寬吐出的煙霧吹成兩條線,順著他的兩個嘴角飄起來。風把老寬吹得眯起了眼睛。不過要是沒有風的話,老寬也會眯起眼睛來的,平時老寬吸煙的時候,就喜歡眯著眼睛。我覺得老寬的模樣讓人心裏踏實,我覺得老寬就像我們這些人的爹。

老寬說,他的師傅藝名叫做草上飛,新中國成立以前,他的師傅是縣裏最好的戲子,現在縣劇團的人,無論唱腔還是功夫,沒有一個能比得上草上飛。隻可惜,老寬跟著草上飛學戲隻有三個月的時間,後來因為打仗被迫中斷了,要不然老寬現在也會是縣劇團的名角。草上飛的師傅的師傅,也就是老寬的上三代師祖,藝名叫做賽金童。那還是清朝末年的事。當時賽金童紅遍了山東、河南和安徽三省,他收了很多徒弟,他帶的戲班超過了一百人,他的兩出看家戲,裏麵的戲詞大人孩子都能唱下來。可以這麼說,賽金童是三百年間最好的戲子,是方圓五百裏最好的戲子,就是這麼一個人,正當壯年,卻死在了康莊戲台上。

那時候,康莊富人康緒良康員外喜歡賽金童的戲,兩個人漸漸地成了好朋友。有一天康員外決定專為賽金童修造一個戲台,一來是盡朋友之誼,二來自己看戲也方便,這樣他便從梁山縣請來了當時最有名的三個石匠潘玉柱、陳寶山和李進。整個曹州府出了名的石頭活兒幾乎都是這三個石匠幹成的,比如單縣西關的石牌坊、曹縣萬福河的相夫橋和定陶縣的仿山碑林等等,他們中間那個叫李進的石匠,還進京為皇上修造過密室。康員外對三個石匠說,他想要的戲台,要在方圓五百裏之內獨一無二。石料全要梁山上的細青石,木料呢,一律用羊山南坡的青檀木。康員外許諾說,如果戲台能讓他滿意,他還要重賞三個石匠;如果戲台修熊了,他就會對三個石匠不客氣。那三個石匠都誇口說,他們三個人修的戲台,在方圓五百裏之內絕對獨一無二。

三個石匠帶著二十幾口人,先把人員分成三撥。一撥人留在康莊打地基,另一撥人去梁山采集細青石,第三撥人則到羊山尋找最好的青檀木。然後這三撥人再集中到一起,共同修造那個想象中的戲台。前後幹了六個月,戲台才建成了。戲台竣工那天,康員外圍著戲台轉了二十多個圈子,他感到非常滿意,高興得直拍大腿。接下來康員外除了痛痛快快地付給石匠們工錢以外,他所能做的就是大擺筵席,為石匠們慶功。康員外仗義,他還從府上挑出三個模樣俊的丫環,作為禮物送給三個石匠潘玉柱、陳寶山和李進,打發他們上路。

戲台修成之後,賽金童來到康府,問康緒良的大恩大德怎樣才能報答。康緒良笑了笑沒有說話。賽金童退下的時候就對康緒良說,他要為康緒良、為那個一輩子再也看不到第二座的闊戲台演戲,連演七天,整個戲班分文不取。那些天,十裏八鄉的村民足足有兩萬人,他們都來到康莊看賽金童的戲,他們把康莊戲台圍得水泄不通。第一天賽金童就演了他的看家戲,在戲台上,賽金童字正腔圓,聲音洪亮,他的武功翻雲布雨,又高又飄。賽金童比任何時候都要賣力。戲台下麵,所有看戲的人都跟著賽金童唱戲詞,他們的唱腔很快就把賽金童的唱腔完全淹沒。賽金童隻好讓自己的聲音大一些,再大一些。因為康員外和他的家眷就坐在戲台下麵,坐在最前排,賽金童必須讓康員外聽見自己的聲音。賽金童的肚子挺起來,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樣趴在那裏,臉憋紫了,嗓子喊啞了,可他覺得他還是不能夠讓康員外聽見自己的聲音。後來兩萬人的唱腔合在一起,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實際上沒有一個人能夠聽清戲詞,大家都聽見洪水似的聲音,浪濤翻滾,排山倒海,聲音大得把天上的雲彩都趕跑了。那樣的情景,每個人的一生中都不可能再看到第二次。但是賽金童最後沒有實現他的諾言,他沒有演夠七天,隻演了三天,第三天的下午,他正唱到自己的拿手好戲《金鐲玉環記》,正唱到那出戲最精彩的一段,突然口吐鮮血,倒在戲台上。

老寬的師傅草上飛曾經看過那出戲。草上飛說,那時候他還小,看戲的時候他好像騎在他爹的脖子上,一邊看賽金童演戲,一邊跟著所有看戲的人唱戲詞。草上飛親眼看見賽金童嘴裏噴出三口鮮血,前兩口血都噴了一丈多遠。在噴出第一口血之前,賽金童在戲台上愣了愣神,他歪著頭看戲台左側的一根立柱,結果喘了幾口氣的工夫,他把第一口血噴在那根細青石柱子上。賽金童看了看柱子上的血,站在戲台上又愣了愣神,然後他就去看坐在戲台下麵最前排的康員外,結果第二口血噴向了康員外的臉和緞袍。噴第三口血的時候賽金童低下了頭,結果那口血重重地砸在戲台的青檀木地板上。

老寬說,賽金童出事以後,他的徒弟和徒弟的徒弟們,包括草上飛在內,大都離開了曹州府,流落到安徽北部和河南東北部的一些地區,他們再也不到康莊戲台上演戲了。時間一長,康員外就把那個戲台封上了。又過了一些年,康員外中風死去,康府也很快敗落,那個時候也隻是有一些過路的戲班,都是一些草台班子,會在康莊停下來,在康莊戲台上演上幾出戲。當然沒再出什麼事,但看戲的人再也沒有那麼多了。康莊戲台第二次出事是在很多年以後,出事的人外號叫做蓋老虎;不過那個人算不上一個真正的戲子,他隻是北洋軍閥吳佩孚手下的一個團長。蓋老虎和他的一幹人號稱老虎團。

老寬說到這裏,看見路旁有一個豎立著的石滾,那個石滾已經被土埋進去了半截。老寬坐到石滾上麵,點燃一支煙,看樣子他要在這裏歇歇腳,坐下來仔細講一講蓋老虎和老虎團的事。我和劉照金都被老寬的故事吸引了,老寬一坐下來,我和劉照金很快湊上去,一左一右蹲在老寬身旁。我們兩個用手撫著老寬的膝蓋。大嘴劉獻理和鐵筆杆劉獻國也把鑼鼓弦子放在地上,盯著老寬。我們幾個又把老寬圍在中間。可是這個時候,站在圈子之外的楊桂花卻製止了老寬。老寬,楊桂花擔心地說,你不要再講這些事情了,你講這些事情我覺得很不好。老寬斜瞄一眼楊桂花。楊桂花又說,你老說誰誰誰在康莊戲台出了事,誰誰誰死在那個戲台上麵,這樣說話很不吉利,因為我們幾個馬上就要到康莊戲台去演出了。老寬說,楊桂花你不要亂想,現在和那時候不一樣了;現在是新社會,那時候是舊社會。楊桂花抬手指了指老寬身後,又說,你不該坐在這個地方,這個地方也不吉利。我們幾個人都順著楊桂花的指頭扭回頭看,我們看見,在我們身後是一片很大很大的墳地,那塊地上差不多有二三百座大小不一的墳包。墳包上麵長著已經開始衰敗的青草,風一吹,它們輕輕搖晃著。還有一小股旋風,裹著碎葉爛紙,在墳包中間跑來跑去。老寬看了一會兒墳地,沒有再說什麼。

大約有十支左右的文藝宣傳隊來到康莊,一共幾十個人,這些人都住在康莊小學裏。為了接待宣傳隊,小學放了假,教室的課桌都撤掉了,打上了地鋪。縣劇團的幾個老師住在兩間單獨的屋子裏,他們不睡地鋪,睡的是從康莊村民家裏借來的小木床。康莊小學還搭起了臨時的食堂,有三個廚師給我們這幾十個人做飯吃。臨來的時候老寬的老婆猜對了,我們這些人在康莊,每一頓飯白蒸饃都可以隨便吃,有時候菜裏麵還能挑出來四五片豬肉。

當天我們來到康莊小學的時候,正趕上吃午飯。參加演出的幾十口人,在食堂門口排好隊,每人領一份菜。熱騰騰冒著蒸氣的白蒸饃放在旁邊的幾張大笸籮裏,想吃多少就可以拿多少。劉獻理、劉照金和我,我們三人相跟著,排在長長的隊列裏。我們看著前麵的人一個個領了菜,再到那些大笸籮裏拿白蒸饃,劉獻理就回過頭來,咧著他的大嘴對劉照金說,可惜在這兒演出隻有六天,要是六個月就好了。劉照金說,那還不如六年哩。劉照金說話的時候回頭看著我。我沒有說話。我心裏說,當然六年還不如六十年,還不如一輩子。大嘴劉獻理知道我的想法,他說,賴泥鰍你好好演戲吧,長大了你可以當一個戲子。

第一頓飯吃完以後,劉照金讓我看他的肚子。劉照金把我叫到一個牆角,把他的夾襖掀起來,露出圓鼓鼓放光的肚皮,他的肚皮像一個盆。劉照金輕輕拍了幾下自己的肚皮,打著飽嗝說,賴泥鰍,你猜我吃了幾個白蒸饃?我說,四個。劉照金說,不對。我又說,你吃了五個。劉照金說,不對,我吃了六個。劉照金又說,我吃了六個以後還想吃,可是我又去拿的時候,大笸籮裏已經沒有白蒸饃了,我覺得我並沒有吃飽,要是還有的話我能吃八個。我說,劉照金你真厲害。劉照金問我吃了幾個白蒸饃。我說吃了四個。我沒有你飯量大,隻吃了四個就吃到這兒來了,我指了指自己的嗓子眼兒說。

我和劉照金一起去看康莊戲台。康莊戲台離康莊小學很近,我們從學校門口出去,轉到學校後麵,就看見那個戲台了。戲台被一圈院牆圍起來,院牆很矮,我和劉照金一抬腿就能邁過去;但那個院子卻很大,能夠容納成千上萬的人看戲。那個戲台坐北朝南,靠在院子的最北端。戲台的後麵是幾間平房,也是老房子,那是戲子們排練和化妝的地方。當然幾天之後,我和劉照金也會跟其他的戲子一樣,在那幾間房子裏排練和化妝,然後也和他們一樣,從那幾間房子裏走出來,爬上戲台去演戲。我們會跟他們一樣的。就像老寬說的,康莊戲台和別的土戲台很不一樣。首先我覺得它很高,它比一般的房屋要高出許多,高得就好像不是一個戲台似的,像我們在電影裏看到的宮殿。其次我覺得它很老,它很老,不是陳舊或破爛,它老得和老寬的師傅的師爺一樣,老得讓我幾乎不知道他們存在於哪個朝代。

有兩個宣傳隊正在那幾間房子裏排練,不一會兒有一個宣傳隊把戲台也占了,他們搬到戲台上去走台步。他們反複地走同樣一個動作,然後停下來商量,沒有唱腔,也沒有台詞,所以我們不知道他們演的什麼戲。我和劉照金圍著戲台轉了幾個圈子,我腦子裏老是想著賽金童在這個戲台上噴出的那三口血,還有兩萬人在戲台下麵的呐喊。我想到賽金童把第一口血噴到戲台左麵的一根立柱上,就去看左麵那根立柱,當然我在那根立柱上麵看不到賽金童的血,那是一根細青石的柱子,上麵刻著龍鳳飛舞的圖案,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那時候劉照金走在我的後麵,扯著我的夾襖。劉照金望著戲台上的那幾個人,那幾個人中間有一個正站在戲台中央愣神兒。劉照金小聲告訴我說他有點兒害怕。我知道,劉照金可能也想起賽金童的事情來了,但我還是問他,你害怕個鳥呢。劉照金說,我也不知道害怕什麼,反正有點兒害怕。我就說,分配角色的時候,狗日的你先把英雄小石頭占了,讓老子來演惡霸地主賴泥鰍;現在賴泥鰍不害怕,你英雄小石頭倒是害怕起來了。劉照金說,那當然了,你是壞蛋你怕誰。劉照金又說,排練的時候,我要真的絆你一次狗吃屎。劉照金這樣說話,是因為在我們兩人演出的《小石頭活捉賴泥鰍》中,有一場小石頭和賴泥鰍搏鬥的戲,搏鬥中小石頭使了一個絆腳,把賴泥鰍絆了一個狗吃屎。戲中的打鬥場麵都是一些假動作,那些假動作都是老寬掏家底兒教給我們的,以前在劉家窪排練的時候,劉照金使出絆腳的同時我已經騰空,然後他收起腿來的時候,我就以一個燕子戲水般的姿勢輕輕地趴在戲台上。我知道不管是排練還是正式演出,劉照金都不會也不敢真的絆我一個狗吃屎,那樣的話老寬也會收拾他,他這樣說不過是給自己壯膽。但我還是說,狗日的劉照金,你要真敢絆我,等到絨棉褲發下來的時候,我就用老寬的煙頭把你的絨棉褲燒個窟窿。

回去老寬告訴我們,所有的演出都安排在下午,我們的戲被安排在第六天,第六天下午戲演完之後,我們就回劉家窪。在這之前,我們有三個上午的時間可以在康莊戲台上排練,分別是第二天、第四天和第五天的上午。老寬把戲台上的排練叫做彩排。但是第一次彩排之後,就出了一點事。

我和劉照金剛剛從戲台上下來,劉照金跟著老寬他們去了化妝間,我一個人去戲院東南角的廁所裏解手,結果我被一群男孩堵在廁所裏。當時我正提著褲子,打算從廁所裏出去,可是他們幾個人堵在廁所門口,讓我站著別動。那幾個男孩年齡和我差不多大,為首的一個要大兩歲,個子比我高出許多,他剃了一個光頭,手裏拿著彈弓。為首的這個綽號叫做二朝廷,這是我後來知道的。賴泥鰍,二朝廷叫我說,賴泥鰍,賴泥鰍。那幾個男孩都跟著二朝廷叫,賴泥鰍,賴泥鰍。然後他們幾個就壞壞地笑。二朝廷說,賴泥鰍你屙的屎真臭。二朝廷轉臉問他的同伴,他屙的屎為什麼這麼臭?那幾個男孩說,因為他吃的是豬肉白蒸饃。二朝廷又問我,你是哪個村的?我說,劉家窪。二朝廷用彈弓往我臉上比劃了一下,說,你為什麼要破壞生產隊的河壩水閘?我說,我沒有破壞生產隊的河壩水閘,那是在演戲。二朝廷說,你用你自己的尿照一照你的臉,你看看你那個小熊樣;你知道你的熊樣嗎?我知道我自己的熊樣,但是我沒有說我知道。當時我還沒有卸妝,我臉上抹滿了花裏胡哨的油彩,我知道自己很醜。老寬往我臉上抹油彩的時候說,賴泥鰍,你是一個惡霸小地主,我把你抹得越醜越好,越醜你越像一個惡霸小地主。可是老寬沒有想到,我會被人堵在廁所裏,他們想用彈弓打我的醜臉。二朝廷說,你提好褲子,跟著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