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這次我演什麼角色(3 / 3)

老寬生氣了。我們從台上下來以後,老寬一把抓住我的夾襖領子,把我拽到後台化妝間裏。一進屋,老寬用力推了我一把,把我擠在牆角,然後又用一隻手卡住了我的脖子。看老寬的凶樣子,他好像要將我狠狠地揍一頓。劉獻理、劉照金、劉獻國和楊桂花圍在旁邊,他們都不管。劉獻理甚至咧開他的大嘴,不懷好意地笑。但老寬並沒有動手揍我,他就那麼把我擠在牆角,卡住我的脖子,足足有一袋煙的工夫。後來老寬鬆開手,拖了一條凳子過來,坐在我麵前。給我跪下,老寬慢騰騰地對我說,跪在我跟前。我不知道應該不應該跪下,以前在劉家窪排練的時候,如果我和劉照金出了錯,老寬最多也就是扯一扯我們的衣服領子,或者擰一擰我們的耳朵,他從來沒有讓我們跪下過。所以我沒有跪下。老寬又慢騰騰地說,你給我跪下。我還是沒有跪。可是這個時候,劉獻理偷偷繞到我身後,朝我的腿彎子踢了一腳,我就撲通一聲跪下了。劉獻理踢了我之後還說,你個惡心鬼,討嫌蟲,你是越架越往胳膊上屙。

我跪在老寬跟前,可是老寬又不說話了。老寬摸出香煙來,點了火,慢慢騰騰地吸,一些煙霧像蟲子一樣從老寬的兩個鼻眼兒裏鑽出來。那時候化妝間裏擠滿了人,別的宣傳隊的人,還有剛才在戲台下麵看熱鬧的人,他們都擠到房子裏來,看我給老寬下跪。我不敢抬頭看那些人,我隻是用眼睛的餘光偷偷地瞄他們,我在他們中間又看到了二朝廷。二朝廷的舌頭伸得老長,他的舌尖都快要越過下巴了。我希望老寬快點說話,該打就打,該罵就罵,打完罵完讓我起來;如果老寬一直不說話,我就得一直跪著。可是老寬就是不說話。我聽見別的宣傳隊的人,那些和我一樣演角兒的人,他們之間在說話。他們說,這個孩子一開始演的角兒叫賴泥鰍,後來不知怎麼就和另一個孩子換過來演,可是換過來之後他卻出了錯。他們說,人家那個孩子沒有出錯,倒是他先出錯了,是在台上出的錯。他們又說老寬,這個老頭是他的師傅,他的師傅生氣了。他們又說我,多虧是彩排的時候出的錯,要是演出的時候出了錯,那不就笑話了嗎。

劉照金突然就笑起來,就像有人撓他癢癢肉似的,劉照金咯咯地笑。現在劉照金站在老寬的背後,他笑了幾聲,鼻涕流出來,他用右手抹了一下鼻涕,那些黏糊糊的東西就塗在他的右臉頰上。劉照如,劉照金高喊著我的名字說,天王蓋地虎。我跪在老寬麵前,不敢回答劉照金的話。可是劉照金話音一落,二朝廷就在一旁大聲回答說,寶塔鎮河妖。劉照金瞄了一眼二朝廷,然後貓腰來到我跟前,扳起我的臉看了看,又一板一眼地說,你的臉怎麼紅了呢?二朝廷也一板一眼地說,精神煥發。劉照金說,怎麼又白了?二朝廷說,防凍塗的蠟。圍觀的人亂哄哄地笑起來。老寬坐在凳子上吸煙,一支接一支地吸煙。老寬一言不發,臉上沒有表情,他也不管管劉照金。

吃午飯的時間到了,圍觀的人漸漸散去。我一直跪在那裏,跪得膝蓋發木,可是我不知道老寬什麼時候會讓我起來。因為老寬坐在那裏不動彈,所以劉獻理、劉照金、劉獻國和楊桂花,他們也都不敢走。化妝間裏隻剩下我們六個人的時候,劉獻理就開始嘟囔,我的肚子餓癟了,我的肚子餓癟了。後來劉照金也說,我的肚子也餓癟了,要是我們再不回去,他們就會把大笸籮裏麵的白蒸饃搶光。可能老寬害怕我們六個人都吃不上白蒸饃,所以他就開始說話了。老寬說,惡心鬼,你記住了嗎?我說,記住了。老寬說,以後還會不會再出錯?我說,不會了。老寬又說,演出的時候會不會出錯?我說,不會。老寬就讓我起來了。然後老寬、楊桂花、劉照金和劉獻國他們四個人往康莊小學瘋跑,那邊已經開飯了,他們害怕別人會把大笸籮裏麵的白蒸饃搶光。他們跑掉之後,劉獻理拍了拍我膝蓋上的土,拉著我的夾襖袖子也往康莊小學那裏跑。劉獻理一邊跑,一邊喘著粗氣對我說,惡心鬼,是你自己鬧著要演小石頭的,結果你還出錯;人家賴泥鰍不出錯,你倒是先出錯;你不要越架越往胳膊上屙,你個討嫌蟲。劉獻理又說,你看你怎麼混的吧,別人到康莊來演戲,演完之後都能領到一條絨棉褲;你演完戲,領不到絨棉褲,還要罰跪。我就說,狗日的。我在心裏又說,我和劉照金一樣演戲,卻領不到絨棉褲,還要罰跪,還要被人扒光屁股,狗日的。

第六天下午,我們的演出開始之前,老寬在化妝間裏把我和劉照金摟在一起。老寬右邊摟著我,左邊摟著劉照金,就像摟著他的兩個兒子。老寬說,我一輩子沒有兒子,你們兩個今天就算是我的兒子了,你們兩個可要給我爭氣呀。老寬又說,我們排這個戲,排了一個多月,今天就這一錘子買賣,你們可千萬不能出錯呀。我覺得老寬都快要哭了。我說,不會,我不會再出錯了。劉照金也說,我也不會。那個時候,外麵的聲音亂糟糟的,戲院裏已經聚滿了成千上萬的人。我在化妝間裏看不到那些看戲的人,但我能夠想象出來,他們擁擠著,推搡著,正伸著脖子往台上看,盼著少年英雄小石頭和惡霸地主賴泥鰍早點出來亮相。那個時候,縣劇團的老師們也都坐下來,他們坐在戲院的最前排,他們都穿著“的確良”和“的卡”做成的衣服,穿著擦得鋥亮的皮鞋,坐在那裏準備看我和劉照金的演出,就像從前康員外和他的家眷看賽金童的演出似的。那個時候,劉獻理、劉獻國和楊桂花三個人已經把鑼鼓弦子在側台擺好了,他們擺好鑼鼓弦子,又回到化妝間裏,圍著老寬。楊桂花對老寬說,老寬,我們把鑼鼓弦子都擺好了。老寬說,我知道。老寬還在摟著我和劉照金,他用胡楂子蹭著我們兩個人的臉。

老寬鬆開我們,準備上台,這時候劉照金突然打起了哆嗦。老寬一看劉照金打哆嗦,臉都青了。老寬說,賴泥鰍,你怎麼打哆嗦?劉照金打著哆嗦說,我沒打哆嗦。老寬招呼我們過去,我、劉獻理、劉獻國和楊桂花,我們幾個人把劉照金圍起來,看著他哆嗦得兩條腿都快要站不住了。老寬問我們,你們幾個看看,賴泥鰍是不是在打哆嗦?我們說,是,賴泥鰍是在打哆嗦。劉照金說,我沒有打哆嗦。可是劉照金已經哆嗦得站不住了,他抱著肚子蹲了下去。很快老寬出了一頭汗,老寬圍著劉照金轉圈子。老寬說,祖宗,賴泥鰍你是我的小祖宗。老寬又說,你早也不打哆嗦,晚也不打哆嗦,偏偏在這個時候打哆嗦。楊桂花也說,賴泥鰍你別害怕,平時你怎麼排練的,現在就怎麼演。楊桂花蹲下來,兩隻手摸著劉照金的頭。我們都看見楊桂花的手又粉又嫩,她的手指像透明的胡蘿卜似的,她那麼摸著劉照金,劉照金一定覺得很癢癢。前兩天在打麥場那邊,楊桂花的兩隻小手就是這麼摸老寬來著,它們摸得老寬像公豬一樣哼哼嘰嘰的。楊桂花摸著劉照金的頭說,賴泥鰍你好好地把戲演完,隻要你好好地把戲演完,你要是還想要一條絨棉褲,回去我跟支書說,讓他再多發給你一條絨棉褲。楊桂花又說,小石頭的絨棉褲讓給你,老寬他老婆的絨棉褲也讓給你,你自己領一條,我替你跟支書要一條,這樣你就有四條絨棉褲了;你穿一條,你爹穿一條,你娘穿一條,你姐姐也穿一條,你家裏所有的人都能穿上絨棉褲。

可是這個時候,劉照金卻哭起來了。劉照金抱著肚子哭,他的聲音像貓叫喚似的。劉照金哭著說,我憋了一泡尿,現在實在憋不住了,我想尿出來。老寬一下子蹦起來。乖乖,老寬說,那就趕緊尿,尿出來就好了。但是我們都知道,老寬也知道,這個時候劉照金不能去廁所裏尿尿,因為廁所在戲院的最東南角裏,而整個戲院人山人海,那些看戲的人,他們把所有的空間都擠滿了,他們封死了去廁所的路線,劉照金根本過不去。老寬扯著劉照金,把劉照金扯到牆角,然後幫他褪下夾褲來。劉照金嗷嗷叫喚兩聲,尿就射出來了。劉照金尿了很長時間。老寬就像剛才楊桂花所做的那樣,用兩隻手摸著劉照金的頭。老寬的手又粗又大,它們像耙子一樣在劉照金的頭皮上耙過來耙過去。老寬一邊耙著劉照金的頭皮一邊說,賴泥鰍你快要把我嚇死了,你嚇得我都快尿褲子了。老寬說,賴泥鰍你一哭,你的淚水就把臉上的油彩洗下來,現在你的臉就像大閨女的騎馬布子一樣,紅一塊白一塊的。老寬又說,我得重新往你臉上抹油彩。

鑼鼓弦子響起來,我們的演出開始了。我和劉照金,我們兩個人,完全按照排練時候的一招一式,在那個著名的康莊戲台上一唱一頓,比比劃劃。演出進行得很順利。老寬很高興。老寬一邊拉著弦子,一邊咧開嘴笑。老寬歪著頭,笑得滿口白牙,他甚至在弦子停下來的時候,朝我豎了豎大拇指,然後他還朝劉照金豎了豎大拇指。劉獻理的鑼鼓敲得很起勁兒。要是我和劉照金哪個人在戲台上出了彩,要是戲台下麵響起叫好聲,劉獻理就附和那陣叫好聲,使勁兒敲鑼,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劉獻理的兩個肩膀大幅度地擺動,整個身子都搖晃起來。還有楊桂花和劉獻國,他們兩個人站在側台,都用兩隻手圈成喇叭筒放在嘴上,對著我和劉照金提戲詞;即便是我和劉照金根本沒有忘掉戲詞,他們兩個人也對著我們喊,生怕我們會出錯。或者要是不提戲詞的話,劉獻國就喊,使勁兒咧,都使勁兒咧。劉獻國喊“使勁兒咧”的時候,身子往上一躥一躥的,像一條離開水的大鯽魚。那個時候我覺得,老寬、劉獻理、劉照金、楊桂花、劉獻國和我,我們六個人是一家人。演出的時候,我們幾個人嘴往一處說,手往一處擱,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演出的時候我們就是一家人。

演出和排練是很不一樣的。那天一上台,我就覺得演出和排練很不一樣。戲台下麵人山人海,他們有著同一種表情,他們用一樣的目光,盯著同一個地方,盯著我,看我怎樣出彩。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賽金童。從前賽金童那場最後的演出,戲台下麵就座了這麼多人,他們也有著同一種表情,他們用一樣的目光,盯著同一個地方,盯著賽金童,看他怎樣出彩,可是最後他們看到了賽金童吐出的三口鮮血。還有,那天一上台,我就覺得我不是我,我也不是小石頭,我是劉照金。以前排練的時候,如果我演惡霸地主賴泥鰍,我就覺得我是惡霸地主賴泥鰍;如果我演少年英雄小石頭,我就覺得我是少年英雄小石頭。那時候我從來沒有覺得我是劉照金,可是在戲台上演出的時候我覺得我就是劉照金。我唱的第一句戲詞,“日出東山紅勝火,石頭我今年剛十三”差點唱成“日出東山紅勝火,劉照金今年剛十三”。好在緊接著老寬朝我豎起了大拇指,劉獻理使勁兒敲鑼,楊桂花把手圈成喇叭筒放在嘴上替我背戲詞,他們一熱鬧,戲台下麵就緊跟著熱鬧,我就順著他們所有的這些人,往下演。

還是出錯了。還是出在小石頭和賴泥鰍搏鬥的那個地方。從一上台,我就盼著那段戲快點兒到來,那段戲一來,我就給劉照金使絆腳,絆他一個狗吃屎。我要真的給劉照金使一個絆腳,真的絆他一個狗吃屎,但不能把他的牙磕掉,也不能把他的鼻子磕出血來,因為搏鬥的戲完了之後,還有一段戲要演,我還得讓劉照金能夠繼續演下去。一想到這一點我就想笑。前兩天排練的時候,我一直想真的給劉照金使一個絆腳,真的絆他一個狗吃屎,又怕老寬不願意,所以一直憋在心裏。現在不同了,現在真的是在演出,如果我那個絆腳使得好,就是說我真的絆劉照金一個狗吃屎而又不把他的牙磕掉或者鼻子磕出血,那樣的話就會出彩,老寬不但不會生氣還會誇我有出息。我一路這麼想來,想著想著腦子就出了問題。我想我為什麼要真的給劉照金使絆腳,真的絆他一個狗吃屎呢?如果那樣的話,我就等於是自己給自己使了一個絆腳,絆了自己一個狗吃屎,因為我不是我,我也不是小石頭,我就是劉照金。問題就出在這裏。

終於到了我應該使出一個絆腳,把劉照金絆一個狗吃屎的時候了,可是我卻愣在那裏,歪著頭看戲台左側的一根立柱,很長時間沒有動彈。從前賽金童那場著名的演出,他在吐出第一口鮮血之前,就是這麼歪著頭看戲台左側的一根立柱來著,他很長時間沒有動彈,然後他把一口鮮血吐在那根立柱上。我一停下來,一愣神,我就知道自己出錯了。可是這就像有時候做的夢一樣,明知道自己是在夢裏,醒過來卻不容易。我聽見老寬拉的弦子跑了調,他拉的弦子像母貓叫春似的。老寬著急了。劉獻理起勁兒敲鑼鼓,他好像要把銅鑼砸出窟窿來。他們兩個在用這樣的方式提醒我。楊桂花在側台叫著我的名字說,快使絆腳,快使絆腳。劉獻國在罵我,傻鳥,你個傻鳥。我還是沒有動彈。我愣了愣神,然後歪著頭朝戲台下麵看。戲台下麵黑壓壓的全是人,一刹那間他們都安靜極了。接著,看戲的人又哄笑起來,他們的笑聲震得戲台微微發抖。我知道,就和前天彩排的時候一樣,我在台上愣神,我還沒有使絆腳,劉照金已經等不及了,他自己蹦起來,來了一個狗吃屎。現在劉照金像一攤爛泥一樣趴在戲台上。

我們的演出結束以後,我從戲台上下來,就躲在化妝間的牆角裏不敢動彈,等著老寬過來懲罰我。老寬鐵青著臉,死命地抽著煙。劉獻理、劉獻國和楊桂花他們的臉色也都像死了爹一樣難看。但是老寬並沒有罵我,也沒有讓我罰跪,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老寬讓劉獻理、劉獻國他們兩個收拾東西準備走人。老寬說,康莊小學那邊恐怕不給我們安排飯了,我們回劉家窪去。那個時候外麵看戲的人已經散盡了,劉獻理、劉獻國很快把鑼鼓弦子都收拾好,可是這個過程中我們都沒有看到劉照金。從戲台上下來以後,我們一直沒有看到過劉照金。我們都認為劉照金可能又憋尿了,他可能去廁所裏尿一泡很長很長的尿。我們幾個人就待在化妝間裏,等著劉照金回來,劉照金一回來,我們就開到劉家窪去。可是一等二等的,劉照金還是沒有回來。後來一個看戲的人跑過來告訴我們說,你們那個賴泥鰍讓人揍了,你們快去看看吧。

劉照金躺在戲院外麵的牆根邊,滿臉都是血。那個牆根有一塊破舊的石碾盤,劉照金側著身躺在碾盤上。老寬跑過去抱住劉照金,想把他抱起來,可是老寬把劉照金抱起來以後,劉照金根本站不住。老寬一鬆手,劉照金又像一塊爛泥一樣攤在地上。老寬又把劉照金抱起來,劉獻理、劉獻國也過去幫老寬抱劉照金,楊桂花掏出手絹來擦劉照金臉上的血。老寬說,賴泥鰍,是誰把你打成這樣?劉照金一聲不吭,可能他已經不會說話了。老寬說,賴泥鰍告訴我,誰把你打成這樣?劉照金不會說話了,可是還會笑。劉照金咯咯地笑了兩聲。老寬臉一沉,對劉獻理楊桂花他們說,賴泥鰍要是哭的話,問題不大,現在他不哭反而笑,問題嚴重了。老寬讓劉獻理趕快去找康莊大隊的赤腳醫生,然後老寬、劉獻國和楊桂花他們三個人把劉照金抬起來,老寬抱著劉照金的頭,劉獻國和楊桂花一人抱著劉照金一條腿,他們把劉照金抬回戲院,把他抬到了化妝間裏,放到地板上。老寬也坐到地板上,守著劉照金。老寬說,在康莊大隊的赤腳醫生來到之前,誰也不許動一動賴泥鰍。停了一陣,劉照金又咯咯地笑起來。

赤腳醫生和康莊大隊的支書一起來了。赤腳醫生擺弄劉照金的時候,支書把老寬叫到一邊,和老寬說了一些話。他們兩個人說話的聲音很小,似乎不打算讓別的人聽見。老寬好像很生氣,支書呢,好像也生氣,但明顯的支書生氣有一半是裝出來的。他們兩個人說起話來亂糟糟的,四隻手在他們中間比畫過來比畫過去。老寬的意思是,如果賴泥鰍出了什麼問題,康莊大隊的支書要對此負責。支書的意思要比老寬的意思複雜一些。支書的意思是,賴泥鰍也不見得就是康莊的人打成這個樣子的,因為看戲的人很多,四裏八鄉的人都有,誰也不能肯定是康莊的人幹的;再者說,小孩子們打架也是常有的事,沒有辦法分出誰是誰非;還有一種可能是,誰也沒有打賴泥鰍,是他自己摔著或者擠著了,才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問題是劉照金現在隻會笑,不會說話,如果劉照金會說話,他自己就能說出到底是挨了揍,還是摔著了或者擠著了。因此,老寬和支書在這個問題上沒有談出結果。

這個時候赤腳醫生已經擺弄完了劉照金。赤腳醫生告訴老寬說,劉照金的鼻子和耳朵出了一點血,另外還可能有一點輕微的腦震蕩,其他地方並沒有毛病,不用吃藥,也不用打針,隻要回去靜養幾天就好了。聽了赤腳醫生的話,老寬好像有一點高興,支書呢,好像也有一點高興,但明顯的支書高興有一半是裝出來的。話又說回來了,這個時候支書對老寬說,畢竟事情發生在康莊,康莊也不能一點不管。支書所說的“管”有兩層意思,一層意思是,他們可以借給我們一張小木床、一床被子和一床褥子、幾根繩子和兩根木棍,讓我們抬著劉照金回家;另一層意思是,我們也不必急著走,可以吃了晚飯,還可以再住一夜。剛剛有了一點高興的老寬又生氣了。老寬說,支書你借給我們的那些東西我謝謝你,飯就不吃了,我們劉家窪再窮,也不缺那一頓白蒸饃吃;再者說了,要是我們吃飯的話,吃的是縣裏的飯,那一笸籮一笸籮的白蒸饃又不是康莊的。然後老寬又對我們幾個人說,開拔。

我們離開康莊的時候,時間已經不早了。馬上就到了吃晚飯的時間,康莊小學裏,那幾笸籮白蒸饃一眨眼就會抬出來。劉獻理勸老寬,我們可以停上一袋煙的工夫再走,如果我們不吃飯的話,至少要帶幾個白蒸饃回去。可是老寬執意不肯吃了飯再走。老寬說,我們劉家窪再窮,也不缺那幾個白蒸饃吃。我想,老寬可能是氣糊塗了,那些白蒸饃我們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可是為什麼又不吃呢?如果我們就這樣回去,回到劉家窪,恐怕以後再也吃不上了。但是老寬說,開拔,開拔。我們都不敢說話了,這個時候我們都有些害怕老寬,老寬說開拔我們就開拔。他們幾個把小木床和木棍綁起來,在床上鋪上褥子,把劉照金抬上去,然後再用被子把劉照金蓋好。老寬、劉獻理、劉獻國和楊桂花他們四個人抬著木床,抬著劉照金,我扛著鑼鼓弦子跟著他們。我們就這樣離開了康莊。

走出康莊二裏路,天色到了黃昏。我停下來,扭回頭朝康莊看了一眼。那時候我已經分辨不出哪兒是康莊戲台,哪兒是康莊小學了,康莊的上空霧蒙蒙的,那裏的房子、樹木好像泡在髒水裏。老寬他們幾個人好像腦袋後麵長著眼睛似的,我一停下來,他們也都停下來。他們也朝康莊的方向看。看了一陣,老寬說,大嘴,我們在這個地方住了幾天?劉獻理說,六天。又看了一陣,老寬說,狗日的。劉獻理也說,狗日的。然後我們繼續趕路。劉照金一直在笑。劉照金躺在小床上,用被子蒙著頭,隻要過上一袋煙的工夫,他就咯咯地笑上幾聲。劉照金一笑,老寬就說,賴泥鰍,你不會說話光會笑,你一笑我的腿就發軟。老寬說,我的腿發軟。

天色黑盡以後,腳下一高一矮的,我們摸著黑走路。有一陣子幾個人都沒有說話,那時候除了偶爾聽到劉照金咯咯的笑聲,還能偶爾聽到楊桂花的尖叫聲。我聽見劉照金咯咯地笑,就問老寬,賴泥鰍會不會死?老寬,我說,我覺得賴泥鰍說不定會死掉。老寬說,討嫌蟲,你不要胡說,賴泥鰍咯咯地笑,那是因為他的腦子有點不舒服,回家養兩天他就好了。劉照金不笑的時候,楊桂花會尖叫一聲。如果楊桂花尖叫起來,那就說明什麼東西紮了她的腿,或者是什麼東西硌了她的腳。我明白了,楊桂花怕疼,怕什麼東西紮著她或者硌著她;在康莊的打麥場裏,老寬壓著她的時候,她也是這麼尖聲叫喚來著,那多半是因為麥秸穀稈之類的東西紮著或者硌著了她。可是老寬卻不這麼認為,老寬認為楊桂花是怕黑。老寬說,楊桂花你不用害怕,我們有這麼多人。老寬又說,我們就這麼走,用不了一個時辰就能走回劉家窪。那時候我已經餓了,我說,老寬,我餓了。那個時候,天那麼黑,什麼也看不見,看不見村莊,看不見田野,我也不知道劉家窪在哪裏。我說,老寬我餓了,來的時候劉獻理要拿白蒸饃你不讓拿,可是現在我餓了。老寬沒好氣地說,你個惡心鬼,討嫌蟲,你不是扛著鑼嗎?你要是餓了,你就啃那麵鑼。

後來楊桂花央求老寬講一講老虎團的事。老寬不願意講。老寬說,什麼老虎團老貓團,你要是害怕,就讓惡心鬼敲鑼。我說,我不願意敲鑼,我餓得慌。楊桂花說,老寬,來的時候我不讓你講你要講,現在我讓你講你又不講了。楊桂花說,來的時候我不讓你講,是因為你老說誰誰誰死在康莊戲台上,誰誰誰在康莊戲台出事了,我覺得不吉利,害怕出事;現在咱們這不已經出事了嗎,你講一講又能怎麼樣呢。楊桂花又說,那個蓋老虎在康莊戲台出了什麼事?是啊,是啊,劉獻理和劉獻國也跟著說,那個叫蓋老虎的人在康莊戲台出了什麼事?老寬把香煙摸出來準備點上,因為有風,老寬劃了幾根火柴才把香煙點著了。這中間,劉照金又咯咯地笑了兩聲。蓋老虎本不是一個戲子,老寬說,他隻是北洋軍閥吳佩孚手下的一個團長。不過蓋老虎的父母都是戲子,他的父母在當地非常出名。

老寬說,有一年的秋天,蓋老虎率領他的老虎團來到了康莊。當時蓋老虎是從河南商丘開過來的,準備開到河北保定去,他在康莊停下來,隻是因為大隊人馬需要補充糧草。再說當時天氣也不好,淅淅瀝瀝的小雨時下時停。蓋老虎在康莊駐紮下來的時候,恰巧有一個草台班子在康莊戲台演戲,這個草台班子演的戲,正是蓋老虎父母的拿手好戲,戲名叫做《臉上的紅月亮》裏是《地堂板》。蓋老虎一看就發了火,他掏出盒子炮來,命令那個草台班子停止演戲,不然的話他就不客氣了。其實蓋老虎並沒有看到那個草台班子演出,他隻是看了看人家在化妝間裏的彩排,就日娘日娘地罵起來。蓋老虎嫌人家戲演得不好。蓋老虎推搡著那個戲班的人說,這個戲怎麼能這麼演呢,這麼好的一出戲,讓你們這一群狗日的給糟蹋了,你們看看我怎麼演。蓋老虎罵完了,還命令他的副官掌男主角的嘴巴。副官掌了男主角的嘴巴。蓋老虎又命令戲班繼續彩排,隻不過接下來的彩排,男主角換成了蓋老虎,原來那個男主角,被蓋老虎的副官捆在化妝間的一把椅子上,放在牆角裏。

蓋老虎果然演得好,老寬說,蓋老虎一招一式都比原來那個男主角強得多。蓋老虎演戲的時候還不忘教訓那個冤大頭,他隻要一停下來,就走到牆角去掌一下那個人的嘴巴,或者擰那個人的耳朵。蓋老虎說,你好好看著,看我是怎麼演的。後來那個草台班子的頭兒給蓋老虎下跪,他說,長官,你放了我們吧,我們再也不敢到康莊戲台來演出了。他又說,我們這些人哪是什麼戲子,我們都是要飯的,我們出來演戲,也就是混口飯吃,長官你放我們走吧。蓋老虎說,不許走,都陪著我演。那個草台班子不敢走,他們陪著蓋老虎演戲。就是這樣,蓋老虎作為名戲《臉上的紅月亮》裏是《地堂板》的男主角,在康莊戲台上演了兩場。很多人都來看戲,四裏八鄉的人都湧到康莊,來看蓋老虎的演出;其實他們都不是來看戲,他們是來看看蓋老虎;他們都知道蓋老虎和他的老虎團威震四方,百戰無敵,可是怎麼一夜間蓋老虎就變成了戲子呢?當然了,老虎團的士兵們也都坐到戲台下麵,看他們的團長是怎麼來演《臉上的紅月亮》裏是《地堂板》的。他們的情緒都跟著戲走,該笑的時候,他們就真的笑,該哭的時候,他們也就真的哭。

可是這些看戲的人誰也不知道,老虎團的後麵還跟著追兵。蓋老寬剛剛在商丘城南打了一場惡仗,隊伍裏有不少傷兵,他們奉命北撤的時候,敵軍窮追不舍。蓋老虎演出第一場之前,副官就提醒過他。副官說,團座,恐怕您不能在這兒演戲,敵軍很快就會追上來。蓋老虎說,沒事兒,沒事兒,他們沒有那麼快,我就演這一場。演了一場,蓋老虎還不過癮,想演第二場。副官又提醒他說,團座,敵軍追上來的話,會把我們圍在戲院裏。蓋老虎說,沒事兒,沒事兒,我再演一場。那時候蓋老虎就像瘋了一樣,心裏隻知道演戲,別的事情一概不管不問。其實呢,副官第二次提醒蓋老虎的時候,敵軍已經追上來,他們包圍了康莊,正在朝著康莊戲台縮小包圍圈。老寬講到這個地方停下來,開始咳嗽。咳咳咳咳,老寬沒完沒了。我們都等著老寬講下去。劉獻理問老寬,蓋老虎呢?老寬又咳嗽了一陣。老寬說,蓋老虎和他的老虎團,就在康莊那個戲院裏,被人殺得片甲不留。老寬說,他們把團副吊在戲台上,吊得很高,敵軍的長官朝團副的腳心開了一槍,然後好多士兵都朝團副的腳開槍,團副的兩隻腳就被打掉了。老寬又說,半個時辰之後,他們才又朝團副的胸口開槍。

在老寬講到蓋老虎掌人家嘴巴的時候,天就開始下雨了。可是我們都沒有在意下雨的事,或者說我們都沒有注意到天在下雨。老寬講完蓋老虎的事,可能老寬又想吸煙,這個時候老寬說,我的火柴濕了。老寬沒有辦法吸煙。楊桂花說,我的夾襖濕透了。劉獻理說,我的鞋走掉一隻。他們三個人都沒有提天在下雨的事。可是天在下雨,我的夾襖也濕透了。路上盡是泥巴,不小心的話鞋子就會被粘下來。四周圍黑黝黝的,遠處的東西什麼也看不見,隻聽見沙沙沙沙的雨聲,就像老天爺在滿地撒沙子。老寬、劉獻理、劉獻國和楊桂花他們四個人走得很慢,他們一直抬著劉照金,可能現在他們已經很累了。綁在小床上、擱在他們四個人肩頭的那兩根木棍,咯吱咯吱地響。還有我們這些人的腳,我們的腳踩在爛泥裏,拔出來的時候也發出難聽的聲音。我的衣服濕透了,我的肚子餓了,我突然大聲對老寬說,什麼時候我們才能走到劉家窪?老寬不理我,隻顧走路;劉獻理、劉獻國和楊桂花也不理我,他們都隻顧走路。可是什麼時候我們才會走到劉家窪?

有一個問題我得告訴老寬。老寬,我說,你還記不記得那個石滾?老寬說,什麼石滾?我說,就是我們去康莊的路上,你坐在上麵吸煙的那個石滾。我說,當時你坐在上麵吸煙,想講講蓋老虎的事,結果楊桂花沒有讓你講。我又說,那個石滾旁邊是一片很大很大的墳地,當時楊桂花說,你老是講誰誰誰在康莊戲台上出了事兒,誰誰誰死在那個戲台上麵,這樣說話很不好,很不吉利。老寬一驚,說,那個石滾怎麼了?我說,我們已經從那個石滾旁邊走過去三回了。我這麼一說,老寬突然停下來。他們都停下來。老寬說,討嫌蟲,你再說一遍。我說,我們從那個石滾旁邊走過去三回了。老寬愣住了,愣在那裏好一陣子。然後老寬突然著急地說,討嫌蟲,快點敲鑼,使勁兒敲鑼。我趕忙把背後的銅鑼擰過來,使勁兒敲。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我問老寬,你為什麼讓我敲鑼?老寬說,不要說話,使勁兒敲。我使勁兒敲鑼,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

我明白了,我們遇見鬼打牆了。我們一直在爛泥地裏轉圈子,圍著那片很大很大的墳地,轉著很大很大的圈子。老寬、劉獻理、劉獻國和楊桂花他們四個人好像又來了精神,他們加快了腳步。木棍和小床發出的咯吱咯吱的聲音,還有他們的腳踩在爛泥裏發出的撲哧撲哧的聲音,都響得更急了。老寬不停地催促我,讓我使勁兒敲鑼。我的鑼聲響了一陣之後,劉獻理就開始唱起來。劉獻理沒有唱戲詞,他唱的是,棱哩咯棱,棱哩咯棱,棱哩咯棱。劉獻理唱起來沒完沒了,棱哩咯棱,棱哩咯棱,棱哩咯棱。劉獻理一直隻有敲鑼的份,從沒有亮開嗓子唱過戲,現在我替他敲鑼,他終於可以這足戲癮了。劉獻理唱戲,我敲鑼,我的鑼聲漸漸地和上了劉獻理唱戲的節奏。後來老寬、劉獻理、劉獻國、楊桂花他們四個人的腳步也和上了鑼聲的節奏,鑼聲響得慢,他們就走得慢,鑼聲響得快,他們就走得快。那個時候雨也越下越大了,雨水順著我的頭發往下流。我想,蓋在劉照金身上的被子肯定也已經濕透了。劉照金一直蒙著頭,他的頭現在蒙在濕瓜瓜的被子裏麵。我想劉照金一定早就沒有辦法喘氣了,劉照金可能已經悶死了。想到這裏我又有話要對老寬說。我知道老寬不讓我說話,隻讓我使勁兒敲鑼。我知道他們都說我是討嫌蟲,可我還是說。我一邊敲鑼,一邊對老寬說,老寬,賴泥鰍不笑了,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咯咯地笑了。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