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隻會嚷,樣樣都要人服侍,現在才想到口渴。帶著水呢。”
他說著,把帶來的水取出,還取出兩隻杯子。他陪我喝了一會兒水,把杯子留在石凳上,相隔有幾分鍾,他手裏又捧上了素火腿。
“夠了?”
我俯身向他,見他嘴中塞滿了麵包屑,“一邊是每人一隻這東西,一邊是每人一塊素火腿。”
“你要是沒吃飽,包裏還有麵包。”我當時呆在停屍間外麵沒進去,一個人站在外麵空地上望著火葬場直戳藍天的煙囪,那根又高又大的煙囪時不時向天空中飄出幾縷白煙,可我的心情照樣不壞,今天已是立春,離真正的春天已經不遠,離明後天更近,他們都說,你應該去,陪著死者走過最後一關。我對一位陪客說:“我可以沿鐵梯爬上煙囪頂。”很多時間過去了,送葬隊伍仍然一動不動,我不知道會有這麼多人需要在今天來這兒火葬,隊伍不向前移動,大家戴著黑色臂章,圍成幾個大圓圈,這些由人組成的圈子比路邊柏樹的圈子要大出好幾倍。人們就這麼一圈圈一圈圈圍繞起來,圈子逐漸增多,直達半空中人們頭頂上煙囪冒出的黑煙那兒。他告訴我說,在電爐燃燒前,得先往人身上潑油,然後點火燒屍,半小時解決一個,“怎麼沒看見上麵由他們躺著的手推車經過這兒?”
“他們走另外一條道兒。”他說。煙囪裏飄出的所有煙團都是從被推進去焚燒的人身上散發出來的,從那上麵飄出的煙,同裏麵人身上散發出來的煙,在數量上應該是相符相等的。
電爐裏的火光噝噝噝直撲人臉,前麵隊伍卻仍然不肯挪動半步,
我被柏樹枝勾了一下衣服,腳步往外挪呀,瞧,這個公園,初春時出來兜兜風,我說,即使是這樣,我們也要考慮考慮作品的出版問題,難道你不惦記這件事兒?
“不像有那麼一回事兒,那天在編輯部,你拿著那疊退稿,你將稿子丟下拿起丟下拿起,根本不讓我看明白是我送出的哪部東西,”
“我走進那裏以前,就叮囑過你,不行就快走,你還遞煙給大家……我反複說過,要由我同他們商量,原先是準備不跟你一起去的,”事情變成這樣的結果,要恢複原貌,得花費一大堆肥皂泡泡,他鬆了鬆絞緊的雙臂,說:“這部東西徹底給弄散了,一部散了骨架的文學作品,很叫我們為難,”
“先生於昨天夜裏逝世,於大後天火葬,我們應該陪他走完這最後一關,”他把我拉近,“你問什麼時候可以有結果,我提醒你,不會有什麼結果的,原因還是那個毛病,”兩人沒在編輯部裏坐多久,一張報紙包著退稿,一位編輯把它從鐵皮箱的隔架上拿下來,給我看一眼,算是驗收,我在火葬場四處找他,把消息告訴他,他說:“先生在生前對你的東西基本上是表示肯定的,說你是初學者,又是新潮寫法,同我們觀念不一樣,”在擁擠不堪的小路盡頭,隊伍仍然保持一動不動,他說:“如果把這看成是集體的評價,那麼我們無論如何是不能錄用你寫的東西的,”吃完點心離開石凳,我一連伸了幾個懶腰,然後把擦嘴的縐紋紙扔進垃圾箱,“到亭蔭裏去坐一會兒吧。要不,想劃船就去劃船,想歇一會兒就去亭蔭那兒。”“我說過的,你不聽。托朋友,托老師,現在總算明白了,出書是要有人出資讚助的。但你必須明白,在離開編輯部以前,你要克製住自己。”他見我不大搭理他,便就近折了根樹枝在手上,然後在空中死命抽打這根可憐的樹枝條兒,火葬場裏的空氣——我聽見它們邊被人抽打,邊被某股力量推擠著往四麵湧動,水泥圍牆圍著公園四周,圍牆將會是堅實、溫存和雋永的,立春以來,在公園中,有幾處地方已經起了變化,但大部份地方沒變,我們來到這兒,不知道這兒會為我們增添些什麼新鮮的東西,凡是被人踩踏過的草坪都清晰地顯露出了板結發黑的泥土,人走在這類土地上,身體會搖搖晃晃,不能穩定,不管我們怎樣努力怎樣躲讓,都無濟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