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題未定”草(六至九)》(3 / 3)

在一切過程中,各種矛盾的發展是不平衡的。矛盾的各個方麵的發展也是不平衡的,都不能平均看待。在矛盾的兩方麵中,其間必有一種是主要的矛盾方麵。事物的性質,主要地由矛盾的主要方麵所規定的。因此,在分析矛盾時,切忌“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分不清矛盾的主要方麵,從而模糊了對事物的性質的認識。

《琅嬛文集》的作者張岱,他立“虛心平氣”為選詩的極境,“並不自立意見”為作史的極境,標榜中立,好像很是公平。他之論東林,認為“蓋東林首事者實多君子,竄入者不無小人,擁戴者皆為小人,招徠者亦有君子”;他之嚴責東林,認為東林也竟有小人,是不可輕恕的事。相反,反東林者雖多小人,然亦有正士,倒大可推崇了。他的邏輯是:“因東林世稱君子,故有小人即可醜,反東林者本為小人,故有正士則可嘉。”一則蒙醜,一則可嘉,豈不是抑此揚彼是非顛倒了。結果乃是:“苛求君子,寬縱小人,自以為明察秋毫,而實則反助小人張目。”中立雲乎哉?符合客觀實際的評價應該是:“東林中雖亦有小人,然多數為君子,反東林者雖亦有正士,而大抵是小人。”

張岱的錯誤的認識根源是缺乏辯證法,要好,就是絕對的好,一有缺陷,就一無是處了。他不知道世界上任何事物的純,總是相對的;不純,則是絕對的。在純與不純的矛盾中,當然還要分清那是主要方麵,那是次要方麵。如果認為任何事物純與不純的矛盾,都是半斤八兩,那就又陷入了另一種形而上學了。魯迅說:“古今來無純一不雜的君子群,於是凡有黨社,必為自謂中立者所不滿,就大體而言,是好人多還是壞人多,他就置之不論了。”張岱雖然自以為客觀,標榜中立,但是由於頭腦裏缺乏辯證法,也就不能如實地反映按照辯證規律運動的實際,就得出錯誤的結論了。魯迅所揭示的這一規律,是我們評價曆史人物和曆史事件所必須遵循的準則。

事物的性質,主要是由矛盾的主要方麵所規定的。掌握了矛盾的主要方麵,就能從大處分清是非。魯迅說:“老百姓雖然不讀詩書,不明史法,不解在瑜中求瑕,屎裏覓道,但能從大概上看,明黑白,辨是非,往往有決非清高通達的士大夫所可幾及之處的。”老百姓能掌握矛盾的主要方麵,主要不是思辨的產物,而是實踐教給他們的。

魯迅引了《大美晚報》的一則“北平特約通訊”,記學生遊行,被警察水龍噴射,棍擊刀砍,一部分則被關閉在城外,使受凍餒,“此時燕冀中學師大附中及附近居民紛紛組織慰勞隊,送水燒餅饅頭等食物,學生略解饑腸,……”魯迅說:“誰說中國的老百姓是庸愚的呢,被愚弄誆騙壓迫到現在,還明白如此。”老百姓就是這樣,通過自己親身經曆的實踐來分清是非黑白。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用實踐來檢驗,當然比關在書齋裏苦思冥想更能認識真理,更容易掌握主要的矛盾方麵。

封建時代的張岱說:“忠臣義士多見於國破家亡之際,如敲石出火,一閃即滅,人主不急起收之,則火種絕矣。”魯迅下一轉語:“石在,火種是不會絕的。”因為人民,隻有人民,才是社會的真正的基石。隻要有人民在,總會爆發出革命的火種的。

但是,應當珍惜這火種,避免無謂的犧牲,所以魯迅說:“我要重申九年前的主張:不要再請願!”這樣立論就避免了任何一種片麵性的。

辯證法,是最完整深刻而無片麵性弊病的關於發展的學說。魯迅熟練地掌握辯證法以後,他就更加深化了對客觀現實的認識。他看到了事物之間各種各樣的聯係,他看到了對立的矛盾無不在一定條件下轉化;他看到了現象與本質的對立統一中本質的實在性,他能夠更自覺地從不管怎樣虛幻和難以捉摸的假象中去捕捉本質,……有人說,魯迅後期的雜文為什麼寫得這樣活,思想的活躍,文筆的活躍,節奏的活躍,是那樣儀態萬千,富於變化。其中一個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因為他掌握了辯證法。我們發現,他的思想常常在那裏繞彎子,往往幾百字一篇短文,有好幾個彎子。這不是他故弄玄虛,而是他的思想反映了客觀辯證法的結果。魯迅的文章中的所謂繞彎子,實際上表現了“概念的相互依賴”,因為,在反映客觀辯證法的頭腦中,一定會出現“一切概念的毫無例外的相互依賴,一個概念內另一個概念的轉化,一切概念的毫無例外的轉化”,總之,“每一概念都處在和其他一切概念的一定關係中,一定聯係中”,(見列寧:《黑格爾〈邏輯學〉一書摘要》)組成它們的辯證運動,這就是觀念的辯證法。魯迅說:“石在,火種是不會絕的。但我要重申九年前的主張:不要再請願。”這短短一句,就表現了兩個彎子,兩層意思。火種是石引起的,因此,隻要有石在,就會有火種。這裏,石是最主要的,最本質的東西。石隻要在一定條件下,就會爆發出火種。這裏,出現了思想上第一個彎子;但是,“不要再請願”,就是要珍惜火種。因為在敵強我弱的條件下,如果徒手請願,隻能徒然犧牲,使火種熄滅。這樣,思想又轉入第二個彎子。石、火種、請願這三個概念都在一定關係中,一定聯係中,都會在一定條件下轉化。

有人說,魯迅的雜文難懂。除了時代背景,社會經驗以外,就在於他的思想深刻性。如果讀者想不到這樣深,就覺得難懂了。思想深刻性的一個很大的原因,就是他如實地反映了客觀世界的複雜運動。因此,即使要研究魯迅的雜文的藝術,也不能單單從外在的形式方麵去找根據,必須看到它的體現辯證法思想的內容對形式的製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