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梅的人世夢遊(2 / 2)

那些叮叮當當的首飾,每一件都是一種心情。

傳說靖康之難以後,宋徽宗為了讓兒子趙構起兵相救,派官員曹勳帶去趙構發妻的一隻耳環,隻因當年康王趙構與康王妃情深愛濃,宋徽宗於是希望這隻耳環能喚起苟安的趙構奮發解救苦難中的親人。

然而家國巨變,情隨事遷,半壁河山尚無力收回,更何況一個“失節”的妻子?

可憐的王妃徒然留著另一隻耳環,殘生唯有望斷歸路,淚空流。

古人還會留下其他的東西作為定情物,比如牙齒。

杜牧當年就拔了一顆牙齒給他於風塵中留情的女子當定情物。

可以想見,當那牙齒自口腔脫落有怎樣的疼痛?而唇齒被鮮血染紅的杜牧有怎樣的熱烈情懷?

然而,當他趕考回來,青樓女子幾乎將他忘記了。

杜牧一怒之下便想索回自己的牙齒。

女子嫋嫋娜娜把抽屜打開,杜牧驚訝地看見,一顆又一顆,赤裸裸的牙齒堆得陰森恐怖,而那女子在旁俾睨著他,不知道多輕慢。

不敢說隻有珍貴的禮物才能代表珍貴的愛情,但至少在風塵女子的心裏,黃金遠比落拓詩人的牙齒更值得珍藏。

但,無論怎樣出人意表的信物,始終無法代替那一端見首不見尾的人。

“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

“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

這一端的人,也隻能選擇於南塘采蓮,在淹沒人麵的蓮花深處,低頭撫弄如水的青蓮。

當低垂的心事無法紓解,滿懷思念的人不由抬頭仰望。

天際飛鴻,正展翅欲飛。也許,它將飛過西洲,然後一直向北飛去。

江北,剛剛收到梅的人,此刻,恰巧閑庭信步般登上青樓。

他的手,有意無意撫過樓上的欄杆。他的心,正於秋風中搖蕩。

飛鴻掠過,打斷了他的極目遠眺。

然而,他未必聽懂了飛鴻的鳴叫裏有來自江南的消息。

在他心底,江南仍是那枝梅,嫵媚而傷悲。

那枝梅,代表的是他們共同的心事。

那是飄落在西洲的梅,在梅的綻放之下,是掩映的張望和執手。

他還記得,那杏色的裙裾怎樣漲滿了他的眼簾。

他還記得,她鬢角烏黑,容顏嬌美。

他的幸福與惆悵,於雙槳劃開的江水中不為人知地蕩漾。在離去的小舟之中,他停槳,回頭。

“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

那個瞬間,他將永遠永遠都不能忘懷。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在西洲的夢裏,他們誰將夢見誰?

西洲夢,是一個充滿未知的夢。

或許夢斷,或許夢圓。

如若緣盡情滅,那枝梅,那些信物如何處置?

“拉雜摧燒之”?

還是當眾拍賣後連同舊情一起揣進口袋?

我們將如何對一隻戒子、一方鴛鴦錦、一枝帶著露珠的紅梅解說我們的改變?那些被磨蝕的情愛和誓言,是否如同分裂的金釵已不複當初?

《紅樓夢》第二十九回寫寶玉和黛玉慪氣,將頸上的通靈寶玉一把拽下又摔又砸,惹得黛玉大哭。

襲人勸寶玉:“你不看別的,你看看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該同林姑娘拌嘴的。”一句話惹出黛玉翻卷而來的傷心,顧不得有病在身,搶過玉來,用剪子將之剪成好幾段。

原本是最殷勤為他所做,他若不解風情,倒不如憤而剪愛,一刀幾段。

隻是,真能剪斷嗎?剪斷了穗子,能剪斷過往嗎?

而有時,信物仍在,他或她,卻因命運中種種意外已悄然離去。

想起那斷魂的藍橋。

當兩鬢斑白、神情憂傷的羅伊佇立在滑鐵盧橋邊,注視著手中那枚象牙雕刻的吉祥符時,青春美麗的瑪拉又回到了他的心中。

隻是,那曾贈予他信物、後又誤墮風塵的瑪拉已葬身車輪,隻有那散落在地的吉祥符,在冰涼的夜色中訴說著瑪拉的無辜。

羅伊重新找回了吉祥符,但再也找不回幸福。

在信物與愛情之間,不知先撤退的是誰?

至於如今,現代人已經喪失挑揀、珍藏信物的興致了。

一定要遣懷的話,仿佛隻有寄情工作。也不是沒有浪漫,信箱裏簌簌飄落的梅花生猛鮮活,隻是多了科技,而少了古意。

這樣的古意,這樣的堅持,今時今日未免奢侈,但在至情者的心裏,卻繞梁三日,無論如何不能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