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低紅掩翠方無色,金徽玉軫為誰鏘。劉正暗自嗟歎著。
忽然一聲琴曲自人間傳來,仿佛一滴露落在她的鬼心,心花隨之怒放。
《文選》有詩:“花上露猶泫”。一切都剛剛開始,一切都還來得及,如同露珠剛滴落花瓣,青春的渴望與憂傷悄然而生。
——她終於找到了。這個彈奏《泫露》的人,便是她的知己。
等待經年,一直到做了鬼,她才找到心的歸宿。
驚喜之餘,她仍保持了大家閨秀的派頭。
她派出了婢子甲前去通報:“我家小姐,感君琴音,願共之。”
就這樣,劉妙容勇敢地打破了陰陽的壁壘,跨出了陰界,她如此直抒胸臆:“寸心鬥酒爭芳夜,千秋萬歲同一情。”
《宛轉歌》句式錯落、音律和諧,用意極真而又極宛轉,表達了少女劉妙容對知己的無限傾慕與驚喜,深閨獨處十六年的少女妙容終於得盡平生之誌。
心願既了,劉妙容飄然而去。
始終認為她是最有智慧的鬼,懂得何時出現,何時離開。
她沒有企圖重返人世,也沒有打算將這位知心人變成跟自己相同的鬼。
她避免了爭奪、欲望和占有,讓一份人鬼情變得淡定從容。
後世的《聊齋誌異》裏,也頗多雅致的鬼。
比如林四娘:“談及音律,輒能剖悉宮商,公遂意其工於度曲。曰:‘兒時之所習也。’公請一領雅奏。女曰:‘久矣不托於音,節奏強半遺忘,恐為知者笑耳。’再強之,乃俯首擊節,唱‘伊’、‘涼’之調,其聲哀婉。歌已,泣下。公亦為酸惻,抱而慰之曰:‘卿勿為亡國之音,使人悒悒。’女曰:‘聲以宣意,哀者不能使樂,亦猶樂者不能使哀。’……既久,家人竊聽之,聞其歌者,無不流涕。”
林四娘奏悼亡之音,悲動陰陽。
她說:音樂表達的是內心,憂傷的人無法奏出歡歌,快樂的也不能演繹悲戚。伊人真是性情中鬼。
連瑣也是。
“既翻案上書,忽見《連昌宮詞》,慨然曰:妾生時最愛讀此。今視之殆如夢寐!與談詩文,慧黠可愛,剪燭西窗,如得良友。……不則挑弄弦索,作‘蕉窗零雨’之曲,酸人胸臆。”
能共談詩論賦,也通聲律,得此鬼友,豈不快哉?
鬼情再濃,也是一場夢。
世間種種莫不如此。我輩不是鬼,感情事費盡心機,“願為星與漢,光影共徘徊”、“願為煙與霧,氛氳對容姿”。但那星漢、煙霧,也慣常成了一片夢境。
元高德基撰《平江記事》一卷,裏麵也記載了與此有關的故事。
說有張三郎者,善弄笛。曾於八月五日夜在鶴橋上作伊州曲。
笛聲引來一位老者,指點他:爾笛固清,未能脫去塵俗。並取笛自吹,歌的便是劉妙容這兩首《妙容歌》。
老者告訴三郎,此為仙姝劉妙容所傳,張後以指尋其曲,終不能得其高古之趣。
與其言高古,不若歎今人浮躁,已難得那樣專一的情懷。
今人不如舊鬼。
王敬伯與女鬼劉妙容的戀愛故事,文長1300餘字,已完全具備唐傳奇的規模氣韻。
既是傳奇,我們當然知道那不是真的。
然而,多麼盼望那是真的。
若是——此生不舍的,可以死去也帶走。
今世失卻的,也可望那縹緲的陰間去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