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點多,紅黃色的太陽已經有些耀眼,正從山脊的東頭往上爬,小龍山村的早晨被忙著秋收的拖拉機驚醒,六十三歲的張雲山穿著深藍色的褂子,趕著驢車走上河堤——這是附近幾個村僅存的唯一一輛驢車,灰色的毛驢張開仿佛戴了口罩的大嘴打了個突突。
“四叔,拉劈柴去啊。”張發明開著拖拉機往地裏趕,見到張雲山便打招呼。
張雲山答應一聲,“昂,多備點木頭。”
張發明說:“打燒餅卷還是得用木頭,慶玉哥電爐子烤的不好吃。”
“嗨,折騰唄,整天咋呼現代化,可不是什麼手藝都能現代化哩。”張雲山頓了頓,歎了口氣,又說,“木頭也烤不了幾回兒了,進了城,上了樓,上哪裏點爐子燒劈柴去?”
張雲山有一個祖傳的打燒餅卷手藝,烤燒餅的鍋就很特別,由兩部分組成,上邊是一個饅頭狀的火爐,“饅頭”的底麵是一塊鐵板,四周用黃泥做成,整個烤爐吊在一根粗木杠子一端,靠近這一端的地方用根鐵鏈子掛在房梁上,你想象一下杆秤的模樣,秤鉤子就是這個火爐,提手就掛在房梁上了,使用的時候,壓住杠子的另一端,輕輕用力就把火爐提了起來。下邊是一個平底帶沿的鏊子,十厘米深,鏊子底下有一個灰膛,開口扁扁的。
張雲山烤燒餅卷用的是木疙瘩,每天早上五六點,他便起床劈木頭,這個活兒他兒子張慶玉做不來,走進他家院子,你常常會看到張雲山劈木頭,夏天隻穿一件白背心,冬天一件深藍色的小褂敞著懷,隻見他把一塊木頭豎放在地上,雙手在各嘴邊“呸呸”兩聲濕潤一下,攥穩洋鎬把,高高舉起,“嘿”的一聲,一塊木頭劈成兩半,然後換下一塊,整個早上,張雲山不大的院子裏滿是他低沉有力的“嘿”“嘿”的聲音,常常能飛到街上。
大盆裏的老麵發起來,滿滿的一大盆泛著光,拿抹刀鏟一大塊往上一提,麵團之間依依不舍的拉出好長的條,然後“啪”的一聲摔在一米半長的案板上,抓一把麵粉來回一灑,揉成小臂粗的長麵條,切成拳頭大的一團,麵團揉幾下再搓成十五厘米的長條,雙手拇指在上四指在下,捏住麵條的兩端一抻,一個20厘米長的燒餅卷麵坯就做好了。連續做二是幾個燒餅坯後,張雲山拿刷子蘸一下豆油迅速刷一下燒餅坯朝上的一麵,然後挨個放進烤爐,上層烤爐燃燒著木柴,裏邊燒散的木柴塊被張雲山用鏟子扔到下層的灰膛,這樣,燒餅卷的上層是熊熊燃燒的火爐烘烤,下層是通紅耀眼的木炭。約莫五分鍾左右,軟軟的燒餅坯就有了硬度。張雲山第一次把上層烤爐提起來,此時燒餅卷的上層已經發黃微紅,張雲山用刷子把糖漿與蜂蜜的混合物刷在上邊,再蓋上烤爐繼續烘烤,又過了五分鍾,張雲山再次把烤爐提起來,這次刷的是水,沾了水的刷子碰在鏊子邊上,發出“滋啦滋啦”的聲音,刷完蓋上烤爐,這時候,張雲山就開始清理案板子了,收拾完畢,燒餅卷就可以出鍋了,烤爐一掀開,小麥麵粉的焦香微甜,伴隨著熱氣撲麵而來,張雲山把燒餅卷一排排的扔在案板上,放入下一鍋燒餅坯,然後轉身在紅亮的燒餅卷上仔細地刷蜂蜜,大功告成。
做好的燒餅卷上層紅色,舔一下甜甜的,下層褐色,上下兩層咬在嘴裏酥脆,中間則是軟軟的發麵,再沉穩的人也會忍不住“吸哈”著氣往嘴裏送,張寶駿家的孩子例外,老頭不允許孩子們在外邊吃東西,他總是把吃飯看做一件無比神聖的事情,遵守著“食不言”的古訓。
剛出鍋的燒餅卷好吃,涼了餾一下是另一種風味,餾透了的燒餅卷,捏住一端,長條的另一端就會軟軟的又倔強的半耷拉下來,形成一個“拱”,仿佛舞蹈演員下腰,咬在嘴裏勁道的很。好吃的燒餅卷引得十裏八鄉都拿麥子來換,甚至進城作為禮物帶著,給張雲山家帶來豐厚的收入。
張雲山打燒餅卷的屋子不大,六平米左右,土坯房,牆壁被煙熏火燎成黑色,這個房子裏隻有兩種材料,土和木頭。到兒子張慶玉接班的時候,他厭煩了這個辛苦的操作程序,厭煩了這個顯得肮髒的工作室,重新蓋了一座新房子,寬敞明亮,木柴烤爐換成了電餅鐺。但,味道總是不對,小院門可羅雀了,張慶玉意興闌珊,收拾行囊加入了打工潮。
自從小龍山村要被拆遷的消息傳出來,張雲山頭一次主動走進水泥燒餅坊,親手糊了一個新的燒餅爐,在某個早上,鄉親們欣喜地聽到張雲山興奮地劈柴聲,盡管這聲音不再有力,但焦香的燒餅卷味道又回到了張雲山院子周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