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裏很特別,手裏拎著洞頭大幹蝦和東陽根雕。生活就是鬥爭,這就是內地。我不能直接把2號打進洞,我要通過9號球對13號球的擊打,再讓13號球把2號球撞擊進去,要設計出刁鑽古怪的線路,這就是現實。
老高不慕榮華,專揀這個冷僻地帶住家,老高也算得上是個風水先生,他這裏有什麼動靜都沒外人知道。
那晚我進老高家院門,他家正有拜訪者,我被一個人臨時安排在門邊的一個小間裏等候。
從那邊傳來了送客聲,一時間人語喧嘩,不久,家裏院中清寂起來,老高老婆來了,告知我老高正在院中用晚膳,請我移座到那邊,好見麵說話。
花木扶疏,燈影之下,老高正在養氣,閑閑進食。
我像隻生貓一樣叫了一聲他,老高沒掀開眼皮看我,喉管裏隻“恩”了一聲,毫無表情,隻顧自己堅韌地嚼鹹菜,威嚴地喝他的綠豆稀飯,還不時甩起巴掌打掉一個來犯的蚊子。
大約過了七八分鍾,老高稍微抬了抬頭,滿臉清冷,他用滿眼清冷的眼神把我默默地查驗了一遍,他那時已經喝掉第三碗稀飯了,隨手將小碗放在小桌子的邊角上。
我拿不定主意該不該給老高盛一碗綠豆稀飯。我落座的地方和那隻綠豆稀飯高壓鍋離得並不遠。
這時,老高老婆來了,我不知怎麼地就惶恐地從竹椅上站了起來,老高老婆慌忙說:“坐坐坐,空手來就行了,哪用帶那麼多東西來!”
老高的表情依然未變,他正在對付一碗新盛的稀飯,當喝到一大半時,他說:“怎麼樣,溫州那邊?”
我不知道老高出的這道作文題怎麼寫,我支支吾吾地說:“也……不怎麼樣,跟我們這裏……差不多。有錢的有錢,沒錢的人還是沒錢。”
老高不動聲色地聽著,慢條斯理地說:“以前,我到雁蕩山去過,那裏山青水秀,風景很好。”
我說:“再好,也沒有在家裏安穩。”
老高說:“還有那裏的楠溪江,青田的石頭,都很有名。你在那裏工資待遇怎麼樣啊?”
我說:“錢,當然是拿得多,可也花得多,還不如在家裏時手頭寬鬆。”
老高說:“我們這裏的錢就是經得住花,我兒子女兒都在外麵,我曉得。其實,年青人,我奉勸你一句,不要錢迷了心竅!錢是什麼東西?韋雄黃,你丟了武漢大學的學業,我為你寒心!我們當初是衝著你有武漢大學新聞係的文憑答應要你的,你擅自離開崗位,什麼手續也沒辦,我們該怎麼處分你?……我每個月的工資並不多,可是在我們眼裏,工資又算什麼?我每年都要到外麵去幾趟,都是上麵組織的或是單位安排的,吃喝是公家的,回來還拿補助。溫州那裏,再大的集團,也是私企。我們,還是全國五百強哩!一萬三千人的大企業!共產黨養了多少人?又養了多少年?不會餓死你一個人的!讀書不好好讀,編報不好好編,為了職稱,一下就走了,你還有沒有職業道德?……我們對你,也是用了對待人才的辦法了,對你也算不薄吧,人也接受了,住房也給了,你倒好,讓我們被群眾罵了!國有國法,單位有規章製度,你夠得上開除了!……現在,你在我們寬限的最後期限回來了,這很好。現在,就要看你自己來挽救局勢了。”
我一直陪著小心,老高不陰不陽地“恩哈”著。
我出來時,在路邊上摘了一片竹葉,才發現那是一片竹葉。
江南這裏的空氣非常潮濕,那幾天沿江一帶在猛下雨,晴一陣,雨一陣,雨一陣,晴一陣。我住在江邊小山笠帽山山腰上,前麵看得見長江,周圍是坡地,身後是渡江英雄紀念碑。
屋子裏麵的空氣都是濕的。
樂清灣強勁的海風刮不到這裏,它瞬間就能把空氣裏的水分蒸發,讓一件濕衣變成幹衣。今年江水水位又高過往年,各單位日夜留人值班,派人上埂到長江緊急堤段防汛。
我進入我的房間時,不希望別人看見我回來了,這種心情,無法告白。以往,我一個人在這裏時,幾乎每天夜裏出來看星星,有時在水泥台階上坐下,想漫無邊際的事情。下半夜,鬥轉星移,我依然坐在那裏。現在,我的屋門鐵皮油漆麵上有許多劃痕,這些都發生在我離開之後。也許,他們認為我該滾蛋了,我本來就不是這裏的人,我不過是一個過客,應該從哪裏來回哪裏去,別在這裏操蛋。
鐵皮裏麵,是木頭,我房間的門後,釘著釘子,上麵的毛巾和抹布都幹透了。房間裏有一股已故的時間味、事物懸停在空中的死亡味。
我的桌子,我的床,我的蚊帳,我的書,還在。一個人間的生命,在這裏留下了生命的痕跡。
經過,一切都是經過。一個人一輩子,唯一可以帶著行走的,是他的靈魂。
我打開所有的大開窗,屋外山地的濕氣,立即衝進來,它是流動的,翻滾的。房間裏的水瓶瓶塞也幹到底了,沒有一點水分。桌上,全是遊灰積塵,燈泡上麵也覆滿了細灰。灰塵總喜歡落在朝上的那一麵上。
外麵又下了一陣小雨,把後窗那裏的樹葉弄得嘩嘩地響,接著天又露出了點陽光色,像是在開玩笑。
我坐在舊藤椅上,點上煙,吸上,在濕潤的空氣裏抽煙就跟在生冷的空氣裏抽煙一樣,非常痛快。眼前書打開著,我走之前正看到某某頁,上麵畫著筆跡。
藤椅發出輕微的聲響。
這時,我看到桌上有一疊條子,上麵壓著筆。
最上麵的一張紙條上寫著:“你死吧!我走了。”
上麵沒有署名,還壓著一把鑰匙。
但我曉得這是趙幸福寫的,我認得出她的筆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