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江南來了,她又走了。
她肯定發誓再也不來了。她把鑰匙還給我。
我不曉得我是悲辛還是快活,我似乎沒有了人間感情。人的感情也會角質化的,當經曆了許多事和情以後,我們會把最初那唯一的東西,當成普天下都處都有的東西。
我很漠然。我知道趙幸福會生氣的,我知道我的單位會生氣的。
現在,我回來了,我隻能硬著頭皮扛著。我為什麼回來,我也不知道。
在溫州,海風一吹,褲頭馬上幹了。可是在這裏,我從溫州帶回來的大幹蝦,難以守身如玉。這是我要送人的東西。我把它們在桌子上攤開,它們淒苦萬狀,它們當初鮮豔的肉紅,已經開始發白、發膩、滑手,還滲出我們長江一帶的細霧珠。我扒拉著那些昂貴的大蝦,它們已經開始回潮。
我把我房間裏舊風扇打開,朝它們吹。可是,電扇毫無反應。我又去開燈,燈也不亮。
我的屋沒有電。
他們已經切斷了我的電源。
我在房間裏走,我的房間很大,我不曉得我在找什麼,我好像在找電。其實,電表在走廊外麵,電源線一定是在屋外被剪斷的。我看到靠牆拐角處的圓籃子,那裏麵一棵包心菜的形狀還完好地保存著,我當初剝掉它外麵的幾層,吃掉了,現在,一隻包心菜放了一年多,居然還一點沒壞,我有些想不通。
我突然翻胃,我把所有的窗子關上。
關好窗子,我還想嘔吐。我怕我的嘔吐會引發長江大水,所以我克製著。漸漸地,躺在房間裏,我產生了一個幻覺。我的胃內部生長出了一個眼睛,我看見我的腸胃是一個陰暗的礦道,老高,他一個人穿著鋥亮的連褲靴,像無聲時代的堅韌的電影英雄一樣,在認真地幹著他的開掘工作。他發出的一點點聲響,都會在我腸胃的坑道裏放大,映出回聲。那回聲又延展著,發出回聲,回聲又折射著回聲。
就是這樣的一個老高,我的此地的命運,被他主宰著。我千裏迢迢回來,為的就是要送給他奸一頓。就是這樣一個肮髒的有著無數漂浮物的生活,我必須在裏麵遊泳。
生命就是一個小小的血肉感受器啊,從這一處到另一處,測出各地的冷暖。其感受,隻有自己清楚。
我在等待別人判決。
在等待老高他們對我擅離崗位進行判決期間,我從大通乘大輪到了武漢大學。我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人,我想看看還能不能挽救我的學業,聽說有些大學有保留學籍一說,鼓勵創業者中途輟學的,而武漢大學文科綜合改革是當時全國高校裏最前沿的。
這一年的長江水位在武漢關那裏很高。濁黃的江水洶湧地奔流,太浩大了,太峻急了,太深厚了,由於一年一年地築堤加高,疏浚不力,長江在很多地段成了地上河,鄉村在水麵之下,水在人的頭上。
我進了我的402寢室,找到了我的床位,但物是人非,那裏已經沒有了我的東西。
一個我不認識的同學發現了我,他驚奇地問我:“你找誰?你怎麼進來的?”
我知道他是下一屆的學生。我說:“我以前住這寢室,我是來交鑰匙的。”
他莫名其妙地看著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奇怪的事。
在溫州的日子裏,輔導員在電話裏告訴過我,她為保留我學籍的事,受了不少累。不過,看在我是老班長的份上,她一直沒扔我的行李。現在,我看到了,我的被褥還在那頂櫃裏。
我打開一個公用櫃子,看到了我放在那裏的書和被褥、毯子。
我對那同學說:“麻煩你明天替我把它們扔了吧,這都是我的,現在不要了。”
我的新聞係雙學士班的同學,都已經畢業離開學校了。
我到了輔導員許梅雲家,她客氣地接待我,給我泡茶,從冰箱裏拿出冰西瓜。她說:“韋雄黃,我們都很想念你,當時你走了,我真是很遺憾。……怎麼樣,現在你?”
我說還好,又說了一點我這一年來的情況。
她說:“隻要活得好,都是一樣的。我想,你這樣的人,到哪裏都會吃得開的。”
我對輔導員說了一句很傻的話:“我現在回來參加畢業考試,還行嗎?”
輔導員說:“別傻了。韋雄黃,你這樣說,好像個孩子,我們一直很懷念你這個人,但是……這個,你就真的不要勉強了。你已經是新聞從業人員,你已經在你們銅陵做報紙,也在溫州做報紙,你還有很多文字成果,我看你就在自己崗位上拿職稱吧,我們這裏這個文憑對你也不是很重要的,你已經有本科中文的文憑,這個足夠你混了。以後隨便什麼時候到武漢,就來找我!如果你不甘心在銅陵小地方幹,可以到我們武漢來,我推薦你去報社做記者,最近有一家大報的財經記者自主創業去了,留一個缺口在。當記者的都這樣,路子混熟了,人脈齊全了,就能創業了。各條線的記者都是這樣,積累人脈。韋雄黃,你若做記者,你想從事哪條線,水利,還是體育,還是財經?”
我說:“其實,你不知道,我一直想深造,但我,一直沒有踏實地做下來,我這些年真的是在四處找魂,其實我們家還是有文脈的,我的父親叫韋敬,他以前就是武漢大學曆史係畢業的。”
輔導員睜大了她的眼睛,說:“真的?你父親就是韋敬?……你從沒有說過!你的履曆表上也沒有填過的呀!”
我說:“我在所有的表格上都沒有填我父親的情況。我沒認他。”
“那……那我跟學校說說。”
“不必了。謝謝。”
“幹嗎這麼強?有些事情還是要爭取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