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表姐在旁邊說:“我的傘就在技術室。”
吳海囡堅決要拿自己的傘去,她說:“我去房間去拿,我去房間去拿。”那時,她表姐就裝做無所謂地說:“隨你便吧隨你便吧。”
吳海囡出門,我跟著她出門,看著她的後影。她跑到雨中間去,衝上了一塊開闊地對麵的二樓,拿了一把傘,又冒雨跑過來,頭上都淋濕了。我說:“你為什麼不打開傘?”
她什麼也不說,把那一把長塑料柄花傘給我,喘著氣。過一刻她才說:“嗬嗬,我是很笨的。”說著,她就進電腦間了。
那把傘有一根傘骨與布麵已經脫離。我撐著她的傘走在雨中,心中想著別的事。這真是一個可愛的馬大哈!
一輛摩托車疾駛而過,濺起雨水和泥點,我趕忙揀路邊走。
我想此生在溫州好好地活一回,就買了手機,在溫州開了戶。這是我第一次買手機,但很費思量的是手機歸屬地問題,我以後到底在哪裏生活?無疑,這裏是熱熱鬧鬧的一世蒼生啊。
我給武漢大學的輔導員打電話,詢問我本學期不來考試、明年再來考是否可以,許梅雲在電話裏說:“韋雄黃,你不要開玩笑了。”
我禮節性地給家裏打電話,告知趙幸福我已經準備放棄學業。趙幸福反對我的生活決定,她要我不要因小失大,她說,還是武漢的學業要緊。我說這裏真的不錯,老板對我也很好,再說武漢那裏可能已經開除我了,而銅陵那裏,我已經半年沒去張貓了。
趙幸福堅決地反對我的決定。我們吵了起來。
之後,我就不往家裏打電話,但趙幸福開始拚命地給我打。
她說,你就願意死在溫州?
我說,是的,我願意死在溫州。
……
不久,有一個人到溫州來找我,那人就是何有幸,就是那個流落到長江輪渡上說書、被幾個人在江埂上打個半死、我扶他走了並給他一飯之恩的那個人。
我記得他家老人給我磕頭的事,永遠記得。
他到了溫州後,遇到我首先是借錢。說自己現在在蕪湖的一家工廠幹了,要趕到福建去,那裏有一輛車拋錨了,需要大修,但盤纏不夠,路過這裏,跟朋友借錢。我說你大概需要多少錢?他說,那要看你有多少錢。
我說,上次你拿的錢還沒還我呢。
他說,上次我拿你多少錢了?
我說,忘記了。然後我說,別撒謊了,我看你人還精幹,我介紹你到精益集團銷售部去幹,那裏需要人,你和我在一起幹吧。
他說,你怎麼看出我的?
我說,我一眼就看出了,你的騙術很拙劣,你的話很多,你一說就暴露了。我知道你許多事。
他哈哈笑起來,滿不在乎的,始終看我的住處,通過看我的住處來判斷我現在有沒有錢,判斷他下一步怎麼走。然後他說,韋雄黃,其實我們是親戚,我比你大一輩,你爺爺的第一個老婆就是我媽,我媽叫繡花女,我們那裏人人曉得,離開你爺爺後回攔河壩嫁給了一個狗腿子的後代,那個人就是我父親,姓何。後來我跟我媽媽的日子就苦了哦,根本不是人過的日子!所以,我恨許多人,人家搶走我家的東西,我都要拿回來,一定,我有我的辦法。我也要活,天地生人,總要給人活路是不,公社奪走了我家東西,我就去公社偷別的東西,路上人家打我,我就要報複。
我說,那次輪船上人家幹什麼打你?
他說,因為我斷案啊,我判斷他們是非曲直啊,還有,他們早就想搶我錢了,我前幾次下船就有人跟著我了。
我說,那後來你報複他們了?
他說,有一個我找到了,我沒饒他。還有幾個找不到,也就算了,人在江湖漂,不能找到所有人的根,他們也漂走了。
我說,把你這一套都收起來吧,你家婆婆給我磕過頭,都折煞人了,你現在就聽我的,洗心革麵,好好跟著這個老板幹。韋家大村莊、攔河壩的親戚我雖然不認,但我姐姐我不能不認,她來了就告訴我遇到你千萬別借錢給你,說你整天在外麵行騙,一個人都不放過。還有,把你身上那一身江湖油氣洗掉,不要以張口就是一個說大鼓書的模樣,身手又是三隻手、獨行俠的模樣,這樣人家沒法相信你,這裏的老板都是很樸實的,沒文化,不油嘴滑舌,赤腳賣電器起家的,你人聰明,不能拿聰明來竊取人家,好了不說了,你答應留下來幹不?
他說,我可以試試,試一段時間看看。
可年底,他就進了柳市派出所,人家說他偷東西,還把我牽連進了派出所。我們什麼也沒說。我當然氣他,但他不在乎。
費了好大一番周折,他出來後,一定要請我吃飯。
我怕他沒有路費回家又要跟我借,我感到頭疼,不肯去。他卻堅決不答應。
他找了家小店,點了菜,還是滿身的江湖氣,我們兩個喝啤酒。
我對他說:“你幹嗎要走那條路?你人聰明,踏踏實實幹一段,生活肯定就會好了。”
他卻玩世不恭地笑著說:“人家的錢到了我的荷包裏,就是我的錢。”
他都有理論了,我就放下勸他從良的打算。後來我問他:“你什麼時候開始幹這個的?”
他說:“以前是小打小鬧,現在有點上路子了。”
我又問他:“有幫手嗎?”
他說:“有。要不要叫來一起吃飯?”
我連忙說:“不。”
他說:“兄弟,你以前搭救過我,以後你經濟上有困難你找我就行了,我現在把我的手機號給你,明天我就要走了,我們這樣的人不會在一處幹的。我在一個地方待不了多久。柳市太小了。這次我也沒太丟你臉,也就行了。”
我說:“你到哪?”
他用十足江湖腔調哼唱著說:“敢——問——路在何方?路——在腳下。我們到任何一座城市,都能遇到組織的。”
我跟他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就喝酒散了。
他已經成了一個江湖油子。我當然和他說了他家上人如何期盼他回家的事,他說:“老人就是我們老家的鱉,老家的烏龜,老家的蛇,永遠在一個洞裏不動,哈哈。”
何有幸臨走時,動作很快地遞給我我的錢包,他什麼時候把我的錢包搞到他手裏去了,他玩世不恭地露一手給我看,然後他瀟灑回身,朝我擺手,走了。
我捏捏我的錢包,覺得不對,發現裏麵鼓鼓囊囊的都是錢。
……
這年過年,我沒有回家,我並不想家,倒是有點想念武漢的那些同學,想念黃海電腦公司那裏的人,我把它們作為另一個故鄉裏的人物進行思念。人活著,從此地輾轉到彼地,好多地點會排起隊的,好多人會排起隊的。至於老家那裏的人,趙幸福,丫丫,江心洲的老娘,她們會在原地不動的。
我一個人在柳市菜市場買了些烏賊鯧魚,買了幾瓶老酒。菜市場那裏,一些口音熟悉的民工早就把我當兄弟,和我打招呼,我們之間的買賣做得很客氣。
臘月二十九,在村口的蔬菜店裏,我遇到了對麵小閣樓上的河南姑娘。彼此天天在村裏走,早就麵熟了。我問她說:“你沒回家過年?”
她說:“沒回家。”
我又問她的女伴,她說她女伴回家了,隻留下了她一個人。
我說:“我們一起過年吧?”
她立即答應了。
我和她在柳市逛了一天,然後,到我住的大伯家,她燒了一頓飯,我們三個人吃。我,她,還有那個單身的大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