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集團企業報創刊號四個版麵的稿子全部組好後,送到附近的樂港彩印廠的電腦間裏。一個搽著口紅的小姐把稿子交給了另一個女孩,由她來輸入。
16日,粗樣出來了,這個姑娘把一份報紙弄得亂七八糟,錯誤百出,我在每個版都校出了好幾百處的文字錯誤,以至於後來我頭暈腦脹,連正誤都分不清了,把許多對的都校對錯了。
17日下午,我氣勢洶洶地進了樂港彩印的電腦間,夏天的空調雖起了點消火的作用,但我仍兜頭衝她:“你們有沒有做過報紙?”她不說話,默無聲息地望著校對後紅成一片的樣稿,聽我的數落。這時,另一個女的從裏麵電腦前出來。
我還在說:“編沒編起來,排沒排起來,隻打了一些亂七八糟的字,‘精益集團’打成了‘精益訪華團’,我們精益集團在中國,還訪什麼華?”走過來的人對犯錯的姑娘說:“先改錯字吧。”
姑娘先站著,後坐到電腦前,在屏幕上找到了她建立的名叫“精益夾”的文件包,打開了。
我在她身邊的一張高背靠椅上坐下,移近她,看來非得要我坐鎮不可。我劃的紅色墨跡太多,她可能看不明白。再者,在我的指點下,看她能不能改得快一點。那姑娘長得一點也不漂亮,眼睛倒是麵積很大,可是沒有光彩,隻牢牢地盯著顯示屏,還剪了一個懶漢頭,屬於不施脂粉一族。穿著也極普通,一件不值錢的短袖毛衣,不過手臂還很白,下身穿一條咖啡色褲子。姑娘胸口也不鼓鼓囊囊的,完全是一個灰姑娘。
裏麵走來的小姐看我發火,給我送來一方盒飲料,是粒粒橙。她還給我插了一根吸管,我淡淡地謝了一聲,順帶就發現了她臉上的粉刺。我隨便地問了她一句:“樂港彩印廠是你家的?”
她指著犯錯的女孩說:“彩印廠是她家的。我是她表姐,我在為她家打工。她剛開始學會打字。”
我有些震驚,但灰姑娘不理睬我們,開始專心致誌地改正錯誤。這裏的四色印刷機的設備是從德國買的,投資不小。灰姑娘一直沒敢正眼看我。
顧客就是上帝,我繼續做大。她聽著我聲音的指令,眼睛專注地盯著顯示屏,手捏著鼠標,竭力讓自己利索些,事實上她也挺快的,我指到哪她就能改到哪,還能順手改掉我沒發現而她發現的錯誤。
有時,她發現了一處錯誤,而我正好指使她改另一處,那時,她就先改我說的,再改自己發現的,唯命是從。坐在這樣一個有錢又溫順的姑娘旁邊,讓人生不起氣來。
她表姐在另一台大顯示器前做圖案和色彩,那機子是蘋果公司的。她們兩個不說話,可能是一個外人的坐鎮破壞了電腦間原先的氣氛,偶爾,有什麼事情非交代不可,她倆才問一句答一句。大家都在努力工作。
就這樣,我和她在一起改了兩天半,我每天走了又來,終於改得有點像樣了。但是,我還是不敢看那已經改過的正文,隻要閱讀二十分鍾,就會發現一處新的錯誤。我開玩笑地問灰姑娘:“你小學畢業沒有?”
她笑著,不答理我,繼續打她的字。
她表姐走過來,說:“我們樂港彩印太忙了,每天都有顧客要來印彩色包裝紙,還有宣傳冊,我們是不給人輸入文字的,我表妹那天說看你長得可以,才給你輸入的。她給你白打了兩天半,眼睛都沒眨一下,回房間電視都不看,躺下就睡的。”
我知道我屬於那種被漂亮女人視為大路貨、被普通女性打為優秀的男性。我說:“啊?這樣?那我該怎麼賠不是?”
她表姐說:“你天天來陪我們打字就行了,這樣,我們的效率也就高了。”
灰姑娘也笑了,她的手還在拚命地打字和定位。
我說:“這個容易,陪一輩子都行。”
她表姐說:“啊?還這麼癡情!”
那個灰姑娘,她仍然在笑。
我說:“就算是這樣,錯誤也還是太多了。看不懂編輯標號,把大段大段刪節的內容都打上去了!”這一次,灰姑娘側臉看了我一眼。我又說:“這份報紙印出來,我肯定一個字也不看的,我看厭了。”
姑娘那時轉過頭來,朝我正視一眼。
我說:“你是不是近視?隻有近視才這樣看人。”
她笑著點了一下頭,好像很感激我一下看出了她近視似的。
灰姑娘不笨,她後來替我校對了不少處錯誤,主動立功贖罪。那幾天我們兩個離得很近,有時,我手舉著樣稿,拿近了給她看,因為她低頭看稿子實在困難,她的眼又要始終盯在屏幕上。我的嘴幾乎是湊在她耳根上囑咐她該怎麼做。我之所以敢那麼接近她,是因為她長得很普通。
大家拚命工作,有時輕鬆一點,隨便聊幾句,她也隻顧看顯示屏,很久才起身去喝水,和她表姐說一句溫州話。她是馬大哈一類的人,走路說話拿東西都大大咧咧的,符合富家千金的特點。
第二天下午的工作一直進行到晚上,我們一道從電腦間出來時已經是快七點了,我們都沒吃飯,出來拉好門後,她在走廊上看著我。我說:“是不是要我請客?”
她高興地點了點頭,非常天真可愛。她表姐在對麵二樓看見了,大聲叫著:“是不是也要叫我去吃飯?”她聽到後,就在原地不走,等她表姐下來。可是她表姐是開玩笑的,她又大叫:“我已經吃過了,你們去吧!”
我們一道走了,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吳海囡。我們兩個從印刷廠院子裏出來,順著那條天天走的路,朝千萬管霓虹閃爍的104國道走去。我問她是哪裏人,她說她就是這裏的。我用腳在地上跺一下。我說:“你就是這裏的?”她笑著說:“是的。”我說:“這印刷廠是你的?”她說:“是我老爸的。”
到了路口,我和她被許多束來自不同方向的燈光照成許多條影子。既然她老爸是老板,我就要請她吃一頓像樣的東西。我們打了一輛車到柳市那頭去了。
吃過飯後,我們又回到了電腦間,那時是晚上九點多了。她問我:“你辦報紙辛苦嗎?”我說:“累!采寫、編、排、校、印、發,全部獨攬!連同拍照、籌備、購置文具、開通訊員會議,都我一個人。我一個人就是一個報社。雖然也給我配備了兩個人手,但他們隻能打下手。”
她說:“我們這裏也是,設備去年剛買來安裝好,有些拚版還要拿到溫州市去做。從湖南請了一個人,從江西請了一個人,還不夠,我老爸在樂清還有別的生意,我家裏又沒有弟兄。”
校稿終於在第三天上午完成,她輕輕地“唉——”了一聲,感到慵懶,感到解放,她的動作和她的表現都很輕巧。我對她的聲音已經熟悉,改稿後期,每當我口授一指令時,她都脆聲地“恩”一聲,乖順極了。
我們的工作完了,接著,就把打印出來的東西拿到他們的技術室去拚版,拚版後送到溫州去製彩版。拚版的是江西南昌來的一個老出版人在做,他動作很慢,但很精細、中規中矩、有條理,他非常詳盡地標明色彩。
我看他做了三個小時,他一邊量一邊和我聊天,我急得骨頭眼裏都淌汗,我們要在7月1日前趕出來,而他要慢工細活。我把他的手藝都學到了。上午吃飯時,他的工程才進行到三分之一,我回集團公司吃飯。下午再來時,他還沒有開工。我對吳海囡說:“這個江西人完全是在這裏養老,最好讓他滾蛋。”
下晚,他還沒有做好。天在下雨了,我出來順著走廊拐一個彎到了電腦間,把移拉門拉開,吳海囡和她表姐都在。我朝她們說:“麻煩了,下雨了,有沒有傘?我回頭給你們帶過來。”
“有!”吳海囡高興地說。她很高興下雨了,她立即起身,要到對麵她的房間裏去拿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