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離開黃海電腦這裏了。精益集團那裏開始三天兩頭地給我打電話,要我去給他們做企業報紙,他們正在建設現代公司製度,大搞企業文化,完善ISO9002標準。
電話打到辦公室來了,黃兢岡接了,黃兢岡知道了這事。老吳也曉得了,我跟他說了,但我們心照不宣,我們是老鄉。這裏的生活已經熟悉,我有點舍不得。
中午,在飯堂吃飯時,厲從介帶著王炳武,還有建勝、彥忠他們,他們買好了飯菜,又在沒賣出的碟子裏揀魚塊吃,像一群強盜。食堂師傅看到他們,也沒辦法。厲從介走到我跟前,湊近我,做出朝我嚼口香糖的口型,露出凶狠的下巴,向我無聲地示威,然後一扭頭,吼一句歌詞:“少年的情懷是最真心——”
從介有意張開兩腿走路,下巴翹得跟額頭平齊。他也總是換衣服,一會穿特長休閑服,一會穿牛仔褲,頭永遠是板寸頭。王炳武也很英俊,他家有錢,父母在西班牙做生意,他一個人閑著沒事才到公司裏來當學徒工的。
下午,在公司機房裏,厲從介又瘋狂敲擊鍵盤聲,他以為我把甌女奪走了,他有犯罪熱情,血漿灌滿了大腦。他連續擊壞了三張鍵盤,擰歪了兩副電腦頸脖。
最後,從介開始叫喚,聲音狂躁,聲震屋宇,他連續地叫甌女的名字,大叫“甌女甌女甌女甌女”,一連叫了三十聲。先是連發,然後是單發,一口叫一個,隔一秒叫一次,連續不斷。
我一句話也沒有說。
海英要他出去,他不聽。
海英又走過來,要我出去,我也沒走。
晚飯後,厲從介在底下一樓朝上麵寢室大喊:“甌女,我請你去派對!”甌女從房間跑到水泥欄杆前,朝下喊:“從介,我今天身體不舒服哎。”從介叫道:“你每天都身體不舒服!……好,我們不認識了!”
甌女趴在欄杆上,朝下說:“何必那麼小氣?從介!跟你後麵派對很可怕的,甌女膽子很小。”
“好吧,那我跟唐微微去派對!”
那一段時間從介每天都來叫甌女,我也準備要打一架。在白天,甌女和我視同路人。她知道利害關係,去年王炳武的頸子給人砍了一刀,這些溫州青年很可怕。
我一個人出去逛街,溫州大廈是薄一波題的字,晚報大樓是陳慕華題的字。
從妙果寺商城出來,進冷清的妙果寺。妙果寺裏麵有一個豬頭鍾,我在暮色裏看文字記載。然後,我一個人隨便走著,看到有一張指引條,上麵用毛筆寫著“欲讀經書者,請上二樓。”我上了空無一人的二樓,有多間僧房,樓道是木板的,“讀經處”關著門。門旁又有一個指引條,說明天下午二時有某某在這裏講經。
一個老嫗上來,在我身後喊,要我下樓。
甌江的潮水隻顧漲落,我到了它的岸邊,潮水落去時草上留著幹泥漬,石頭上也是一道黃色的水跡。小跳魚還是在跳,木材陣巨大而空曠。我在那裏亂走,有一段正在修路,這裏和江心嶼相對,據說以後要成為甌海區的中心地帶。
半年裏,我手頭隻有一本書,在五馬街新華書店買的,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編的散文集《太陽下的風景》。我在甌江邊看了七遍,然後把它扔了。
現在,我可能要走了,想去給人家做報紙。我估計甌女不能理解,如果換上霓裳,她可能能理解。
我一個人在河邊走,甌女來了。她到木材陣裏找到了我,她什麼也沒說,把兩隻手箍住我的脖子,眼淚就滴在我的後背上。平時她就喜歡讓整個的人吊在我身上,兩條腿朝後彎。
甌女的嘴唇是天下最熾熱的美味,她喜歡一次次反反複複地和我接吻,而我真的是不想傷害她。
我們坐下來,在那裏說話。天暗下來,我對她說:“我可能要走了。”
她聽了,沒有說話。經過了許多事,甌女和我已經不像當初那樣簡單了。有一次,一個川妹子到了我房間裏玩,不久我的門就砰砰響起來,響得很瘋狂,甌女在外麵喪心病狂地叫:“開門!開門!讓那個四川****的出來!”
過一會,她說:“你幹嗎要走?你是要找霓裳去?”
我說:“我是找我自己去。”
她聽不懂,說:“那你要去幹什麼?”
我說:“你不會知道我的,我有許多事情要做。我有家,有工作,我在武漢還要讀書,我是偷偷跑到這裏來打工賺錢的。”
好長時間以後,甌女說:“甌女已經搞清了你家在哪裏,甌女會找到你的。”
我說:“我隻是臨時在這裏待一下。”
她說:“那又有什麼關係,隻要我對你好!”
這天深夜,甌女又像發了猩紅熱一樣又跑到我房間裏,渾身哆嗦,她的年齡裏的小小野獸出欄了,甌女像一條魚一樣一下鑽進了我的懷裏,吊住我,瘋狂地喘著。
我身上一直附著著她,她像蛇一樣拚命箍住我。我在最後一刻懦弱了,我不能承諾她什麼,就不能騙她。
甌女非常可愛,非常迷人,我很喜歡她,可我不希望她被傷害而日後感到痛苦。我對她說:“我要是說我愛你,你相信嗎?”甌女說:“相信,你說吧。”
我說:“我們這一種人是很難相信的。”
甌女說:“那我就不相信你。你說吧,說。”
我開始拒絕她。我的冷漠把她弄清醒了,甌女在黑暗裏突然開始離開我,動作很快,很氣憤,也不拿眼睛看我。然後,她突然一彎腰,趴在自己的腿上,發出一聲極其尖細的被壓製的哭聲。
黑夜裏,我看得見她淚光閃爍,還看得出我們兩個的身體。甌女的嗚咽讓我刻骨銘心,我們默默相對,她很失望,也很羞惱。之後,甌女像一條精靈的影子一樣,一閃竄出門,竄回到隔壁自己的寢室去。
我決定在某一個中午離開這一家電腦公司。這家公司對我不薄,老板和老板娘找我談了,老吳也想挽留我,但挽留不下。在外打工,離別是不開心的,很多人是翻臉才走的,有些是偷著走的,我選擇了坦率,我不想他們倉皇失措地麵對我突然離開而丟下的一攤子事。
老板娘很嚴厲,大家叫她老巫婆,她趁眾人不在辦公室時,小聲對我說:“真舍不得讓你走。”我聽了很感動。她一張馬臉,幾顆陰冷的金牙,人高馬大,卻是這樣一個隱藏感情的人。
中午雨又下大了,她在食堂小聲對我說:“天也要留你!”
我又留了一天。夜晚,我想了好久,有打工的感受泛上心頭。夜晚11點,我到黃兢岡他們那裏坐一下,老吳不在。黃兢岡說:“明天中午我請你吃一頓吧。”
我不忍心讓黃兢岡破費,說:“以後我回來你再請吧。”
黃兢岡說:“其實我希望你走。每走一個人,老板都要給我們加一次工資。”
我說:“黃兢岡,我們都是一樣的人,最後我想對你說,你永遠不用仰視我,我們可以做朋友的。”
中午的花太陽把人的影子照短,我下了樓,順著公司大樓的牆根走,走在陰影裏。大家都在室內午休,沒人留意我提著兩隻行包走了。我穿過406寢室門時,甌女她們不知道,我一口氣下了樓,目不斜視地走出大門。
那時我很怕誰在我身後喊一聲。
出了大門,心裏就好些了。坐上一輛人力車,離開了甌江邊,很快就進了翠薇山的公路隧道裏。裏麵很陰涼,滴著水,岔道裏亮著燈,響著鋸木頭的電鋸。
我第一次來時,也是經過這個隧道。
我有點舍不得這裏,我的人緣不錯,大家都喜歡我。可我現在要走,這是沒辦法的事,我必須對我自己負責。我掛念甌女,擔心甌女突然發現我走了,會大哭起來的。
過了隧道,到了鹿城路上,我趕緊招手叫停一輛的士,那時老板娘騎著本田大摩托來了。她對我說:“走了給我們來封信!”我有些脆弱,點頭,沒有說話。
老板娘又對我說:“隨時回來都一樣。”
我點點頭,站著沒動。的士還在路邊。
老板娘又說了一句:“上吧。”我就上了,和她招手。我記得初來時,老板娘讓老吳陪我到雁蕩山玩了一趟,在路上老吳告訴我,說我是老板娘最看重的人。
……
精益集團在柳市這裏,緊挨著104國道兩側麇集著許多集團公司總部,有德力西、正泰、人民和新華,大樓都金碧輝煌、美侖美奐。國道上每天跑著南來北往的車,有黑龍江到龍港的,沈陽到溫州的,山西到白石的,成都到永嘉的,武漢到蒼南的,全國的汽車都跑瘋了,千裏迢迢到溫州來趕集。
人也瘋了,背著一個包隨便找一個地方就活下來。一陣陣熱風攪動著,廣告牌灼熱。風沒有形狀,從樂清灣登陸。
集團公司門口,有個崗亭,我在那裏用電話和辦公室主任鄧捷聯係上,接著我人上去,提著簡單的行李,到了三樓辦公室。鄧捷坐那裏沒動,朝我壞笑著,他是個四川的瘦猴,旁邊一個紅嘴女子,我認識她,就是她和鄧捷兩人在溫州體育館設攤招人的。
我是學中文出身,又在念武大新聞係,這樣,我就來給他們辦企業報,我提的薪水條件他們一口答應。不過,我第一趟來看環境時,鄧捷下樓接我,還請我吃飯,現在我正式來了,他就坐著不動了。
我彎腰把行李放在牆邊。不時有電話來打攪鄧捷,鄧捷朝著話筒大聲說:“我們公司正在搞ISO9002國際標準,一切都是規範的,我們正在建設現代化企業公司。……我們很忙,回頭再聯係吧。”
鄧捷發出一種奇特的刀刮玻璃的聲音。放下電話後,他對我解釋說:“是人民日報華東版的記者要來采訪,我沒有時間陪。”邊上那小姐不知為什麼突然笑起來,小紅嘴紅嘟嘟地撮了,看了鄧捷一眼。鄧捷怪笑一下,他們交流了一個神秘的眼神。我上一次來,他們也這麼笑過。紅嘟嘟小姐比較豐滿,後背挺得筆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