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這樣的。我也反省過,是不是我的脾氣太大,所以讓你越來越不想回家。你在家裏變得越來越沒有聲音,家裏到處都是我的聲音,隻因為家裏變成我唯一的戰場。”惠敏說:“我也有錯,是嗎?”

“你……沒有錯。”他說:“是我錯了。”

陷入一陣尷尬的沉默。

“隻有在我生病的時候,你才會離我這麼近。看樣子我應該常常生病才對……”

她在挖苦他吧?他猜。

但她變得溫柔許多了。幾天前的那個晚上,她像頭憤怒的獅子,今天的她像一隻綿羊。他很訝異,認識多年,他竟然從沒看過她這兩種麵貌。惠敏平時一板一眼,隻像一隻忠心耿耿的守門狗,現在她的神情看來很平靜,一點也不會刺傷人。可是,這樣的平靜會維持很久嗎?

“紀惠敏的家屬?”一個護士敲門探頭進來:“有事找。”

“嗯……我是她先生。”

他被叫到醫生那裏,醫生展開X光片給他看:“很抱歉,看起來不太樂觀。血液報告有問題,所以我懷疑是婦科疾病……幫她做了超音波和X光檢查——這裏是卵巢……尊夫人是不是已經喊肚子痛,或吃不下飯很久了?”

“這……”他這時不得不坦承,自己是個粗心的男人,他並不知道惠敏什麼時候舒服或不舒服。惠敏的免疫係統有問題,不舒服已經變成家常便飯,連她自己也習慣了吧。“她有時候會說自己胃脹氣……”

“初步診斷,有可能是卵巢癌……而且狀況不好,已經有轉移到腹腔的現象……”

接下來,他的耳朵好像關閉了,整個人的重量被抽掉。

醫生的嘴巴一開一合,不知在說些什麼,他一點也聽不進去。

回到病房,兩個兒子放學了,也在病房裏,兩人一左一右抱著媽媽,三個人合起來,組成一個“山”字。惠敏閉起眼睛,就像在享受這樣的擁抱。

過去這幾年,惠敏一開口,就是罵小孩,要小孩整理東西、做功課。住在病房裏的她,精神很差,臉色也不好,卻變得很好親近。

這兩天,兩個孩子被安排住在外祖父母家,李雲僧也有兩天沒看到他們了。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看過惠敏這個樣子,像一個慈祥、包容的母親。上次見到她安安靜靜抱著孩子的畫麵,應該是二兒子出生的時候。轉眼之間,二兒子已經念小學了。

“你怎麼了?臉色不太好?”她問。

“沒事,你們要吃什麼?我去買。”

“媽媽,我可以吃薯條和漢堡嗎?對麵有,我有看到。”二兒子說。

大兒子瞪了他一眼:“媽媽在生病,你還要吃薯條?”

惠敏一向不允許小孩吃她所謂的“垃圾食物”,以前常為了吃的事情和小孩們嘔氣。

“好,叫爸爸帶你們去。”

二兒子發出歡呼聲,總是裝成熟的大兒子也笑了。

她變了。是在一夜之間改變的。

她知道自己的病情嗎?

李雲僧帶著孩子出去,幫孩子買了他們要的所有東西。

“爸爸,你吃什麼?”

“我吃不下,你們吃就好。”

忽然,滾燙的淚水在他眼眶裏打轉。他不想讓孩子看到,假裝自己的電話響了,急忙奔出店外。背對著街道上的行人和車輛,他對著一麵窄牆,緊握著沉默的手機,而止不住的淚水不斷滑落。

是痛苦,是驚嚇,還是錯愕?他自己也搞不懂。這些日子以來發生的事情,讓他一點招架之力也沒有。好像一棵站在空曠原野上的樹,原來在溫和的氣候裏舒展枝椏,忽然間,又是狂風又是暴雨,讓他不知所措。

他必須用他的樹蔭遮蔽著小草和小花,可是,又有誰能夠為他遮蔽風雨呢?

4

黎明的光擠進窗簾的縫隙,可是她的心還在一片黑暗裏。

一整個晚上,她在似睡非睡之間,就好像一隻飄浮在濃稠髒水裏,即將吐出最後一口氣的金魚。

一連串的噩夢,被人追殺,殺她的人獰笑,她驚恐地想把那個人推開——那個人有一張熟悉的臉,就是陸蒙正。

醒來時,他的手正枕在她的胸上。他還在睡,她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手挪開。

昨夜之後,他理所當然地覺得他們的關係已經修複了,堅持要睡在同一個房間裏。

小婉在睡前乖巧地來跟她說:“媽媽晚安。”也親了爸爸的額頭一下。顯然地,她是個懂事的孩子,應該是他教她這麼做的吧。

她小小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小婉以為,自己又擁有一個完美的家了。

她曾經想過,如果小婉可以快樂,她也許可以好好配合演一出戲。

然而,有些事是孩子不知道的。一出戲可以在兩個鍾頭內裝模作樣演完,但人生的戲卻得演一輩子。

她能夠一輩子演這樣的戲嗎?很早以前,她就已經不再愛他了。

她再也無法將自己的心交給他。她的心有了別人,她沒有辦法在另一個男人麵前,假裝自己還是個賢淑的妻子。

昨晚,當他進入她身體的那一瞬間,痛苦像一條滿是棘刺的鋼繩,勒緊她的脖子,她必須告訴自己:這不是我的身體,才能順服配合下去。這樣的配合隻剩下憎惡,沒有一點愉悅。

為什麼跟自己法定上的丈夫上床,卻有種深深的罪惡感?她覺得自己比妓女還不如。

妓女至少是自願的。

從內心深處,她開始嫌惡自己。

如果要她演一輩子這樣的戲,那麼,必須讓她變成一具沒有生命的木乃伊,抽開她的靈魂和血液、腦漿。郭素素以前並不知道,這件事這麼困難。

昨晚,他把臉逼近她,她的臉龐感受到他呼出的熱氣時,她不自覺地把臉別開,她的身體也不自覺地往後縮了一下,撞到了床頭櫃的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