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要離開部隊了!”這消息比1978年他在老家“花子要當兵去了”的消息,不知要令親朋好友驚訝多少倍!
隻讀過4年半書,母親地主出身、父親有曆史問題的歐陽祥山在當年參軍入伍時幾經周折,如果不是“粉碎四人幫”,他這個“花子”也許永遠隻能當一輩子口袋空空如也的“花子”。但人的命運就這麼奇妙,“花子”當了兵,而且一到部隊他青雲直上,官至營級幹部。
在農村,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農村,誰家的孩子要是能當兵去,那可就是件萬分光榮的事。當兵改成了當官,就更了不得了!這就意味著,這個人從此改變身份,連同他的家庭一起由最底層的農民,躍至“吃皇糧”的階層。這種命運的跨越,對祖祖輩輩“背朝青天,麵朝黃土”的農家人來說,絕對絕對的叫做“一個地下,一個天上”。
當兵保家為國,做義務兵光榮。這話在當年參軍入伍前誰都要背上、喊上幾十遍。可生活在農村的人都明白:當兵幹什麼去?最起碼的,去吃幾年國家糧食;基本目標:能混上幾年,退伍回來時能安排到城裏有個“吃皇糧”的工作;最高理想:升官當幹部。這是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農村兵心目中真實的“活思想”,連同他們的家長、家屬都是這麼想的。和平時期,我們再說那種空話大話假話沒意思。有一句話還應該補上:盡管多數當兵的人是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而跑到部隊去的,但一旦祖國需要上戰場流血犧牲時,這些本來是為改吃“皇糧”的戰士們,會毫不猶豫地為國家為人民捐軀。中國的軍隊便是這樣的一些人支撐著,他們從軍的目的非常清楚,信仰也十分明確。
當兵後第一件事,就是爭取入黨。入黨為了共產主義?沒錯,這是支部大會上每個想爭取入黨的同誌都要宣誓和說明白的一句話。可他們心裏實際最迫切想到的是另兩個字——升官。沒入黨的,想升官,在中國現役軍隊裏很難。
歐陽祥山曾經是軍隊裏一名優秀軍官,他帶出的連隊為全軍先進單位,那麵總政治部授予的錦旗至今保存在“中國革命軍事博物館”。但歐陽在離開部隊十多年後說了一句實話:我小時吃了那麼多苦,知道在農村永遠改變不了自己的命運,我想方設法出去當兵,目的就是想當個官,這樣不僅可以自己不再飽受那種貧苦和沒有前途的日子,而且也能讓家族在當地揚眉吐氣,不再受人白眼和欺淩。入黨的時候我很激動,激動的並不是我看到了共產主義,而是我知道自己離當官的理想更近了一步……
有誰敢說不是跟歐陽想的一樣?當然有,但我肯定並不很多,相反多數人的內心與歐陽想的一模一樣。中國是個農業國家,農家子弟們在新中國前參加紅軍八路,是為了吃飽肚皮,不再被地主壓迫。到了新中國後,農家子弟參軍入伍,不僅僅是為了吃飽飯,更多的是為了改變身份、重新安排命運。即便到了今天,農民子弟走上參軍入伍之路的真實願望仍然是這樣,因為這是一個目前還不易改變的客觀現實。
歐陽經常說,到了軍隊後,隨著能力和意誌的提高,他們的思想境界發生了質的變化,思想境界的變化,又使他們在人的整體素質上發生了脫胎換骨的變化。自新中國以來的五十餘年裏,中國的軍隊官兵百分之八九十來自農村,他們多數與自己一樣,最初的目的是想逃脫辛苦、貧窮和難有前途的農村環境,後來到了部隊後他們受的鍛煉與教育,使得自己的潛力得到充分提高和發揮,追求進步和錘煉意誌成了他們軍旅生涯中的全部內容和根本收獲。這樣的人一批批地優勝劣汰著,能夠提拔為幹部和升官的人成為軍隊的精英。這些人又在部隊特殊的大熔爐裏再不斷進步和提高,一旦從軍隊轉業到地方,便成了國家各行各業的精英和棟梁。如果有心的人做一次全麵的調查統計,你會發現,今天支撐著黨和國家重要權力的、在各條戰線最活躍的那些精英裏,許多人都具有軍人的背景,而在經濟界和文化界這種比例就更高。為什麼?因為這些人從小吃過苦,即便當了大官他們仍然能吃苦——吃苦的概念其實包含著不斷進取的韌勁。他們珍惜自己的每一點提高和進步,所以又格外地期望更大的提高與進步。
歐陽認為大多數軍人由於在軍隊獲得的鍛煉,使得他們的管理能力和奪勝信心也比來自其他領域的任何人更勝一籌——比如與大學畢業出來的或從海外歸來的精英們相比,軍隊出來的人更懂得如何管理團隊、如何發揮團隊的作用。不戰而已,戰之必勝,也是軍隊出來的精英們的基本工作作風;迎困難而上,越戰越勇,越勇越勝,這也是他們的性格特征;不顧前慮後,不猶豫不決,不拖泥帶水,使得這些有軍人背景出身的精英們在決策和處事時,果斷、麻利、迅速、高效,這更是他們顯示優勢的地方。他們通常目標明確,做事有條有理,規範而不拘教條,靠感覺而不被書本理論埋葬自己的獨立意識,臨危不懼又能調動一切可利用和支配的力量去克服阻力。從新兵連開始,他們就已經熟悉和習慣於從“一二一”的齊步走、立正稍息,及不厭其煩的整理內務疊折方磚一樣的被子等這些簡單和細微的基礎動作做起,因此無論在任何時候都不可以好高騖遠,能腳踏實地。嚴明的紀律性和絕對服從命令的良好素質,使得他們在處理上下級關係問題上,不會顛倒黑白,混淆是非。
除了國家機器之外的行業中,經濟和文化領域的軍人背景的人今天在獨領風騷。因為從事經濟工作每天都有挑戰,接受挑戰是軍人的優勢所在。文化職業所需要的是獨立和創新,而軍隊培養出來的文化人通常已經具備了這種能力。
從軍營大門裏走出的精英,他們在地方的廣闊天地裏得以舒展才華、體現能力,這是不可避免的一種必然。
歐陽祥山的成功,是無數軍人背景的精英們的影子。這樣的影子閃著獨特光芒,有些灼人。
與其他從農村走到軍營的所有人走過的路一樣,歐陽祥山的當兵過程並無過多的特殊之處:年至18歲時,他渴望當兵去,結果人家沒有選中他,原因除了他父親有些“曆史問題”外,名額是個重要原因。歐陽第二年才爭取到,這與我一樣,也並不算特殊。
他的特殊之處是文化水平比一般的戰士要低。上世紀七十年代,在恢複高考之前和剛剛開始高考的那些年裏,進軍營的青年中,高中生非常多,初中生不用說了,所以像歐陽這樣的隻讀過四年半書而且在童年時要做家務、放牛、牽瞎子,並處文革時期的人是極少數,他算是這個“極少數”裏的極少數。歐陽因此要求進步的渴望和緊迫性比一同入伍的人要強烈得多。因為他別無選擇,如果不在部隊裏混出個人模狗樣來,他寧可去死也不能回老家去種地了,這是他體檢政審結束後穿上軍裝那一刻就在內心發過的一個誓言。像這種誓言,每個農村入伍的戰士幾乎都有過。歐陽更不一般,他從小吃的苦過多,苦水越多,這樣的決心和誓言也就比誰都發得狠、發得絕。
他因此到部隊後格外的謹小慎微,生怕哪個地方出點差錯成為了落後分子而不被領導看中、看重。可他偏偏有先天的不足——文化水平低是他在與別人共同前進時留下的一條跛腿,他力求保持跟別人一樣進步的姿勢,於是費的力氣就要比別人多出幾倍。
初到部隊,他處處感到不適應。
從老家湖北坐“悶罐”軍列三天三夜,到達新兵營地的廣東深圳平湖站。那時他的部隊是廣東省軍區獨立師,歐陽被分配到步兵三團新兵營二連一排一班。軍營裏好嗬!一切都是綠的:青綠的山、淺綠的水、深綠的樹、嫩綠的草,就連軍人也是草綠的——一身“國防綠”是那個年代當兵人的最大榮耀。
“來到部隊,一定要拚命幹,爭取入黨,像《閃閃的紅星》裏的潘冬子,帶著隊伍回家鄉報仇,給那些欺負過父親母親姐姐姐夫的人臉色看!”歐陽踏上軍營的第一隻腳時,就發過這樣天真而明確的誓言。
“立正——稍息!”歐陽聽到班長發出的第一聲命令。“現在大家排隊按順序領取各自的床鋪!”
床鋪?床鋪在哪兒?歐陽和其他戰士一樣,他們看著隻有牆角裏堆了一些稻草的空蕩蕩的屋子麵麵相覷。“報告班長,這裏沒有床鋪。”有大膽的戰士向班長報告道。
“沒有床鋪?這地上是什麼?”班長不屑一顧地看了那個戰士一眼。
“報告班長,是稻草!”
“對啊,是稻草,這就是你們的床鋪,每人一捆稻草,扛回去就是自己的床鋪!”班長的回答簡短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