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天無絕人之路。我有辦法。”倒是瞎子姐夫樂觀,他從牆上取下那把蒙上厚厚塵土的二胡,然後調了一下弦絲,十指輕盈地彈奏起來:“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還有當時最流行的《賣花姑娘》。
姐夫了不得呀!歐陽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這是他第一次對自己瞎子姐夫的尊敬。而讓他激動的是《賣花姑娘》那曲旋律在他幼小的心靈裏產生巨大的共鳴,這種共鳴在以後的日子裏越發強烈。
日子無法過下去,任憑歐陽每天賣力地為姐姐家擔水洗衣及幫助鄰居幹活,但他見姐姐家能吃的食物幾乎不剩,尤其歐陽見小外甥在母親懷裏吮吸著幹癟的乳頭不停啼哭的情景時,他甚至感到了絕望——坐在床頭與門檻上的姐姐與姐夫長籲短歎著證明了他們的根本無助。
“姐,要不我回去讓媽弄點啥吃的來?”歐陽悄悄地抺著眼淚,問姐姐。
“媽都讓你來這邊了,她那兒能有啥剩的嘛?”姐姐長長地歎了一聲,連連搖頭。
歐陽又看看手執二胡的姐夫,沉默了。
“賣花來呀賣花來……”二胡響起,立即被很少說話的歐陽姐姐打斷了:“拉啥呀拉?孩子都斷奶了,你能拉出奶來嘛?”
歐陽駭然一震:他從沒見姐姐會有這麼大的脾氣。
讓歐陽更為驚詫的是瞎子姐夫這回不僅眼睛瞎了,耳朵跟著一起“聾”了——那把淒淒切切的二胡越拉越發來勁,“賣花來呀賣花來”的曲子宛如盤旋在李家屋頂一團不散的烏雲……
“這日子沒法活了!嗚嗚……”歐陽的姐姐突然將懷中的嬰兒往床頭一放,雙手捂著臉,踉踉蹌蹌地朝門外跌撞,消失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裏。
“哇哇!哇哇哇——!”嬰兒的啼哭聲立即劃破靜寂的村莊。
“姐,姐——!”小歐陽似乎意識到什麼似的,一邊往啼哭的小外甥嘴裏塞進一個空奶頭,一邊又拔腿追趕消失在夜幕中的姐姐……
姐姐總算被歐陽找了回來,而這一夜歐陽和姐姐、姐夫三個誰也沒有合眼。第二天清晨天色剛剛透亮,姐夫李紅修用二胡敲了敲歐陽的小肩膀,帶著命令的口氣說:“跟我走吧!”
“做啥去?”歐陽不明白。
“賺錢去!”姐夫義無反顧地轉身就往院牆外跌跌歪歪地走去,歐陽見狀後趕緊追上去攙扶……
“梆!梆梆!要算命嗎——?梆,梆梆!”
“抽簽算命的一次5分錢,卜命算卦2毛錢——梆!梆梆!”
從此,無論在漢川一帶的大路田埂,還是村頭巷尾,人們時常見到一壯一少兩位“算命先生”,一前一後地出現在大夥麵前。他們正是瞎子李紅修與少年歐陽祥山。
中國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在那些越落後、越愚昧的地方,相信算命和迷信的人則越多,而且給人算命的往往都是些連自己走路也要依靠明眼人幫助的瞎子,這是個極其荒誕和有意思的社會現象。走投無路的李紅修倚仗自己拉得一手好二胡和一雙別人無法探測到真假的失明眼睛,開始了養家糊口的算命賺錢之路——歐陽則是他成功“事業”的工具和拐杖。
占卜吉凶,詢問未來,抽簽算命,歐陽看著姐夫竟然能用一曲京腔二胡把那些欲知自己命運的人召到跟前,並海闊天空、虛無縹緲、雲山霧罩地侃上一陣賺回幾分幾毛的現錢而感到驚喜與意外。
“姐夫,剛才那個老婆婆真的能活到九十歲?還有那個瘦小的嬸娘她來年真有啥災附身了?”一天,歐陽趁無人時,悄悄問姐夫。
“去去!小孩子家,你隻管引我走路,啥事不許瞎問!聽清楚了沒有?”姐夫舉著竹梆,威嚇著歐陽,一臉凶相。
歐陽從此再沒有敢問一聲姐夫的“算命技術”,他甚至有意在姐夫為別人算命時躲到遠遠的一邊——幼年的他怎麼也弄不明白那些手腳麻利、耳聰目明的人為什麼就那麼心甘情願地把錢交給“亂說一通”的瞎子姐夫,臨走時還畢恭畢敬地道一聲“謝謝算命先生”。
“傻子!”歐陽暗暗在心頭罵了一句,可一回家看到小外甥又能歡騰著小手吮吸母親的乳頭時,他再也不會罵那些虔誠地來找他姐夫算命的人了。
算別人的命、養活自己一家人的命。歐陽開始漸漸理解姐夫,也為自己能引道讓姐夫每天多走幾個村莊而感到一分深深的責任。
若以為瞎子算命是件多麼愜意的事,那一定是個無知的蠢人。瞎子算命的苦水從來不曾有人向公眾倒過,因為他們是社會最弱勢的那一部分,無人關注他們。如果不是歐陽,也許就連我這個一向被人冠以“專為弱勢群體說話的作家”,同樣不會去眷顧這樣一些邊緣人群的真實生態。
歐陽在童年和少年時代有過五年多的與“瞎子算命”為伍的經曆,他所倒出的苦水我聽後隻想哭——
“初到漢川一帶,我人地兩生,此地又是稻田為多,田埂窄而泥濘。為了讓瞎子姐夫不至於經常摔跤,我隻能赤腳走在水田裏,讓出路麵給他走。這樣一天下來,我的雙腳不知要劃破多少道。稍不留意,還會踩空在深溝裏,活像個泥猴子,有時弄不好連姐夫一起栽倒在泥溝裏。姐夫脾氣大心情不好,這個時候他會掄起手中的竹篙朝我頭上砸來。我想哭又不敢哭,我知道姐夫自己也很苦惱,我很能理解他的心情,而且一哭也會把那些來找他算命的人煩走了……
“那會兒我最忌諱走大路,因為在這樣的路上經常會碰到上學和放學回家的同齡孩子,他們見我牽著瞎子不是嘲笑我就是用泥塊追打我和姐夫。可我受不得他們的欺負,所以盡量避開大路走小路。但鄉間的小路不僅難走,而且稍不留神就會踩在牛羊糞堆上,有幾次姐夫摔倒在糞堆,他特生氣,因為這樣他就無法給別人算命了。可姐夫哪看得到我摔在糞堆後的難堪?那時我已經十歲多了,懂些事,本來看著自己赤著腳、上下穿的淨是補丁破衣已夠沒麵子的,現在又外加滿身都是臭糞味兒。到一個陌生的村子後,姐夫忙著給人算命時,我就遠遠躲著,怕被人瞅著難堪。可我人生地不熟的往哪兒躲?多少次,我一躲反倒成了那些專門喜歡欺生的人的襲擊對象。他們不是罵我叫花子,就冤枉我是小偷;不是用棍棒追打我,就是用磚塊或者髒東西扔我,再就是朝我身上臉上吐唾沫、揪頭發……我不敢哭,一哭又怕影響姐夫的生意。可我不哭又心頭覺得太難受和委屈,幾次甩手不想幹了,但每當這個時候,我立馬會想到等在家裏的姐姐、想到饑餓待哺的小外甥,還有獨立行走在陌生路途上一不小心掉進河塘與溝穀的姐夫……於是我還得幹下去,繼續牽著瞎子姐夫走向一個又一個陌生的村莊和鎮子。
“有一次,我牽著姐夫來到一個叫下辛店姓代的大村莊,突然村裏奔出一群跟我年齡差不多的孩子,他們見了我倆不問青紅皂白就朝我們扔泥塊和磚頭。我嚇得直想躲,可又不舍得瞎子姐夫,所以隻好用身子擋著雨點一般襲來的泥塊,我被擊打得直哭,姐夫就跪下向那些孩子求饒,但換來的是一陣‘哈哈哈’的嘲諷和更加猛烈的襲擊……姐夫覺得不對勁,便拉扯著我往回逃跑。哪知這一跑讓這個村上的孩子們越發得意和來勁,他們狂叫著邊走邊向我們投擲東西,又放出幾條凶猛的狗崽追趕我和姐夫,我生性怕惡狗,回頭見幾條吐著紅紅長舌頭的狗崽朝這邊撲過來時,嚇得大哭起來。這回姐夫就急了,突然見他扔掉手中的二胡和竹篙,‘撲通’一下整個身子往地上一躺,嘴裏還喊著‘你們要我死就來咬吧!就來砸腦殼吧!’我怎麼也想不到姐夫的這個絕招,竟然會把那些壞孩子給蒙呆了,也把那幾條瘋狂的狗崽給唬住在原地。稍許,狗和使壞的孩子們都走了,我便去扶姐夫,哪知他不僅不起,反而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竟然痛哭起來,哭得那麼傷心、那麼悲愴……那時我姐夫30多歲,他眼睛雖然是瞎的,身體卻還壯實。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一個壯年漢子的哭嚎,聲音很嚇人,我至今難以忘懷……”
歐陽給我講述這一段情景時,依然一臉驚愕之色。
“生活還在繼續,姐姐和小外甥還在家裏等待我們將換回的食物帶回家。我必須一如既往地牽著姐夫向更遠更遠的地方去為那些期待運氣的人算命測字。現在看起來,當年我引著姐夫走過的路好像也就幾個縣市的範圍,可那時我感覺像走遍了整個世界似的,路那麼遠,道那麼難……姐夫是個很會算賬的人,生意好時一天他能賺上一兩塊錢,有時則一天沒一個找他算命的。所以我們倆出門不管多少天,他從不花掙來的錢,哪怕是一毛錢他也舍不得。我們吃的都是我姐在我們出門時給做的一些食物,一吃就是好幾天。帶的東西吃完了,就沿途討飯。有時找我姐夫算命的人不給錢,端上一碗半勺的飯菜也就成了我們填肚的食物。我們老家這兒的河道很多,那時農村許多地方造不起橋,就設了擺渡口。擺渡口是要收錢的,姐夫為了省錢,一般不讓我引他上渡船。怎麼辦?我們就隻能脫光衣服,遊水過河。夏天還好說,秋裏和冬天就不行了,河水冰涼刺骨,但為了省一毛、幾分的擺渡費,我和姐夫經常光著身子在冰涼的河水中遊過去……沒法子,瞎子算命,其實跟乞丐沒什麼兩樣。走路是這樣,夜宿更沒個準。碰上好運氣,睡個牛棚豬欄,或者生產隊的稻穀堆什麼的。運氣不好,隻能裹著單薄的衣衫縮在田埂邊的溝窪坎道內。
“記得下辛店的‘泗洲寺’是我們疲憊時經常落腳的地方,當時我真的想到了死,心想這麼受罪,這麼沒麵子,幹脆一死算了。可姐夫像意識到什麼似的,舉著竹篙就是不讓我離開他。有一回我走著走著,看到一條很深的溝,心想這兒是個尋死的合適地方,就加快了步子往那兒走。我一快步,瞎子姐夫好像明白啥似的,就在後麵不顧一切地邊喊邊追:‘花子!花子你想幹什麼?你姐還在家裏等我們回去呢!你快回來——’看著姐夫跌跌撞撞的可憐樣兒,又聽著他在說我姐姐,我的心就軟了下來,一下收住了腳步……
“多少次我在陌生而崎嶇的荒野之道因饑餓而想了卻此生,又有多少次因為忍受不了同齡人和那些粗野的大人們的欺辱與棍棒的毒打,我想丟下姐夫獨自回到父親和母親身邊,可最後每一次都是因為想起了可憐的瞎子姐姐及瞎子姐夫與剛剛出生的小外甥,我又不得不重新光著腳板,披著晨露或月光走向前麵新一個陌生的村莊與鎮子。在那五年多時間裏,我牽著姐夫幾乎走遍了漢川和雲夢四周幾個縣市的所有地方。姐夫因此很感激我,因為有了我他可以憑自己的一手好京胡,招攬那些找他算命的人,也為家裏維持生計賺得了錢。時間一長
,我很想學學他的二胡手藝,可每逢這個時候,姐夫的脾氣就特別大。隻要聽我在弄胡琴,就會立即搶走胡琴。我說我想學學拉二胡,他便更加生氣地大聲嚷嚷:‘你也想當瞎子嗎,你也希望長大了像我一樣生活嗎?’聽姐夫那麼罵我,我嘴上不敢言語,心裏卻在說:我當然不想當瞎子,可我想學京胡。我就偷偷琢磨怎麼彈奏二胡。別看姐夫他能嫻熟地拉上幾首歌曲,而且讓人聽著還非常動聽似的,其實他根本不懂樂理知識,更不知啥叫五線譜,連1234567這七個音符也弄不清。但姐夫屬於那種比較聰明的人。就像為了給人算命多多少少糊弄得過去一樣,他憑著自己對聽來的歌曲的理解,慢慢在二胡上琢磨出個道道,於是一首用現在的話說蠻流行的曲子就在他的二胡上拉出來了,他的算命生意也因此有人信了。姐夫的二胡本領是這樣學得的。跟他幾年後,我就偷偷琢磨起他的拉胡本領,日子一長,我也能擺弄起幾首姐夫常拉的曲子了,而且別人聽了也覺得像那麼回事。這是我跟姐夫五年多算命旅途中唯一學到的一點‘技藝’。”
“現在還能拉幾曲嗎?”聽到此處,我忍不住給歐陽提過二胡。
“沒有問題!”歐陽欣然撥動起胡弦,非常投入地拉起弓弦。第一曲是快節奏的《真的好想你》。
“嗬,你這不是專業水平嘛!”料想不到歐陽的演奏水平之高!歐陽經我一誇笑道:“從當年姐夫那兒學到的一點本領,我後來在生產大隊當上了文藝宣傳隊隊員。到部隊後學了文化,也開始懂了樂譜知識,所以才有現在這樣的演奏水平。”
歐陽拉的第二曲是我同樣非常熟悉的《賣花姑娘》。那淒婉愁腸的旋律又使我倆重新回到了“瞎子算命”的苦難歲月……
“要說我姐夫這個人還是很有經營意識的。他後來靠算命積蓄的幾個錢,搞起了小百貨買賣。當時農村每年冬季的時候都要搞農田水利建設,一搞就規模很大,有時是幾個村的人聚集到一條河道上挑泥挖渠,有時甚至幾個鎮聚集在一起,幾千人、幾萬人的場麵,很熱鬧,很壯觀。這些參加農田水利建設的人通常幾天甚至幾十天都在工地上,男男女女都有,這樣他們總需要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姐夫就是瞅準這個機會做起了小百貨買賣,其實就是貨郎擔。賣的東西也就是些針線呀,扣子呀,肥皂呀,還有小孩、大人都喜歡吃的棒糖什麼的。別看這些東西,那時鄉下也不容易有。於是姐夫就帶我到武漢去進貨。聽說要進城,我高興得一夜沒睡。第二天我們登上了火車,雖然我和姐夫隻能站在走道上,可我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太幸福了,比村上的那些上學的同齡夥伴還要幸福。盡管他們能上學讀書,可他們很多人沒坐過火車,更不用說現在我要上武漢去了,這是我的同村小夥伴們不可能做到的事。那一刻我有了幸福感和自豪感。
“到了武漢下車後,我看著那麼多的高樓大廈,簡直是又驚又喜!但也有一件事令我尷尬不已:像平時一樣,我的腳一直是光著的。哪知道城裏的水泥馬路與鄉下的泥土路不一樣。那水泥路在烈日炎炎的陽光下燙得炙人,雖說我的腳板不怕坎坎窪窪的泥塊和石子,但經不住那麼燙的水泥馬路,沒走多少路,我就苦不堪言。可因為第一次進城太興奮了,腳板再燙痛,也似乎比不過我那激動的心情。在武漢城裏,我還是牽著姐夫走路,而且我的腳板因為燙疼後走路也是一拐一跛的,現在想起來真好笑:那麼繁華的武漢大街上,一個年少的跛子牽著一個瞎子,我竟然沒有一絲的自卑和受辱感,相反每時每刻都興高采烈的。走著走著,突然我聽到一聲‘嗚——’的鳴笛,問姐夫這是什麼聲音?姐夫說是輪船。我一聽立即興奮起來,問他是不是長江裏的輪船?姐夫說,是啊,前麵就是長江大橋。這還了得,我一聽長江大橋就在不遠的地方,我不顧一切地往輪船鳴笛的方向奔去。在鄉下時,我聽同村的小夥伴說過他們在書本上讀到武漢長江大橋多麼雄偉壯觀,那時我想如果這輩子能見一見這座舉世矚目的長江大橋,還有滾滾東流的長江和長江裏的大輪船,那我就是最牛的人了!大橋現在就在我的麵前,我不能錯失這個機會,我跑啊跑,飛一樣的跑!姐夫在後麵喊也沒有用,我像脫了繩的風箏,離了弓的箭……大約走了幾百米,我終於登上了長江大橋的橋墩,我雙手扶住齊頭高的欄杆,昂首朝大江看去,那一刻我小小的心靈第一次感到震撼:長江原來這麼寬啊!大橋簡直跟天上的彩虹一樣長、一樣美嗬!還有那輪船,跟幾層高樓似的,兩岸的高樓大廈、黃鶴樓、晴川閣……我陶醉了,我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了幸福是什麼!過去沒有吃、沒有穿、跟著姐夫到處流浪、算命討飯、受人欺淩挨打都算不了什麼!能站在長江大橋上,能看一眼長江,看一眼在長江裏鳴笛航行的輪船,我就全滿足了!以往的一切眼淚,所有苦水,就在這一眼之間全部煙消雲散……”
歐陽其實是個非常浪漫的人,激動起來並不比一位詩人遜色。
“但那一次我感到有點遺憾的是僅僅在大橋上呆了不到十來分鍾。一是怕姐夫著急,二是怕自己丟失迷路,所以瞅了一眼,趕緊往回走。雖然被姐夫一頓臭罵,可我心裏那個開心勁持續了足有幾個月……”歐陽推開窗戶,看著夜幕中萬家燈火的城市,感歎道:“快30年了,我多麼想再上一次武漢長江大橋,去彌補一下當年的遺憾。”
“這還不容易!你不是現在在武漢有好幾個開發項目嗎?抽空走一趟不就得了!”我十分好笑地對歐陽說。
“此一時彼一時嗬!現在我一個月內從深圳到武漢要來回飛幾次,十幾年當兵期間也經過武漢無數次,可就是沒時間專門上大橋去看一眼。唉,忙忙忙,人到中年,有些事反而不如童年那樣憧憬美好了!”
“這個願望我幫你實現!”
“什麼意思?”
“你不是說下個月讓我跟你一起上武漢看看你那幾個開發項目嗎?到時我們一起上武漢長江大橋去!我也沒有去過呢!”
一聽我這話,歐陽頓時笑得像孩兒一般燦爛,並保證:“好,一言為定!”
大約一個多月後,我們兩人真的特意從武漢長江大橋的北邊一直走到大橋的南邊。那一天天氣格外晴朗,武漢長江大橋雖然已曆經40春秋,但仍不失其雄偉壯觀的氣勢,橋麵上車水馬龍,橋底下汽笛聲聲,再眺望大橋南北的江岸,重鎮武漢一片欣欣向榮之景,藍天碧雲下幾隻風箏飄在我們的頭頂……歐陽和我像兩個頑童般忽而指點著江中拖著長長的船隊嘻嘻哈哈像一條“饑餓的蜈蚣”,忽而比劃著大橋圍欄試探著能不能飛身入江……總之,歐陽把他當年留下的遺憾在這一日全部補償了回來。
“喂,喂喂——你知道我現在在哪兒嗎?我在長江大橋上!在長江大橋的最中間的這塊橋板上……”歐陽完全陶醉在童年的憧憬之中,他站在大橋的最中間,用手機跟遠在溫哥華的妻子撥通了電話。
這一天,歐陽嘴裏哼的歌是:“小時候,我把人間的苦吃盡;長大後,我把世上的幸福來創造……”這是他自編的,沒法在哪首正經的歌曲裏找到,不過在歐陽祥山的人生詞典裏明明白白、清清晰晰地烙刻著。
這是後話。我們還是回到歐陽在自己的故鄉向我坦白“原罪”的那一夜吧。
“我這輩子注定與錢打交道。小時候因為窮,為了省六毛錢的火車票,我乘車逃票,幾次差點丟了小命;後來跟姐夫外出算命流浪,為掙一毛、兩毛錢,受過皮開肉綻之辱;稍大些,我倆跑貨郎擔,有一陣市場上剛流通一種新麵值一元的人民幣,因為我不認得,姐夫也頭一回接觸,兩個大人用新票子一元錢買我們的東西,結果我把它當成了10元錢反找給了人家9元錢,兩個大人奸笑著揚長而去——這新票一元錢跟舊票10元大小一模一樣,姐夫為這念念不忘。他說‘我是瞎子,你怎麼連瞎子都不如?’他的這話深深地刺傷了我幼小的心靈。可不是,童年和少年時代的我,其苦難的命運與一個雙目失明的瞎子有什麼區別?甚至更不如。恨家裏無錢供自己讀書,命運太苦,這就是我歐陽祥山曾經有過的‘原罪’……”
歐陽用這句話結束了我的拷問。老實說,我接觸過許多富翁和有錢人,但像歐陽這樣經曆的人還沒有過。這也讓我想起了第一次與歐陽回雲夢時,他在“算命街”上向那些瞎子分發錢票的情景,於是我明白他為什麼會這樣做。
歐陽無“原罪”。歐陽的“原罪”是苦難、饑餓和恥辱煮蒸出的滴滴辛酸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