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今兒個怎麼回事?灣裏來了一大一小兩個花子啊!”村東老鄭大叔突然嘻嘻哈哈地嚷道。
“哪來的小花子呀?”有人左右光顧,奇怪不已。
老鄭大叔指指跟著那個乞丐後麵、上身穿著麻布袋縫成的衣服、老棉褲補丁連著補丁、腰上係著一根粗草繩、滿頭蓬鬆著爛稻草的小歐陽,大聲道:“這不是小花子嗎?”
“啊哈,小祥山是花子喲!”從此,在村上歐陽祥山的名字被“花子”所替代了。那時歐陽雖不懂事,但卻不習慣別人這樣叫他,甚至用小手抓起一把泥巴扔人家,結果村上的大人小孩更歡實地叫他“花子”,後來再有人這樣叫時,他便滿臉天真稚氣地莞爾一笑,算是默認了。
“花子”是歐陽的童年和少年的名字。也是這位家境貧寒出身的農家子弟的真實命運寫照。也許現在很有錢的緣故,歐陽對童年和少年時的錢的記憶特別深,他講過跟哥哥為省6毛錢的火車票,幾次差點丟了小命的驚心動魄的往事。而那次母親讓他買兩斤鹽他卻把一元錢丟了的事更讓他刻骨銘心。
“鹽買回來後,別忘了把找回的零錢放好!”臨走時母親再三叮囑。
這是小歐陽第一次經手一元錢,“而且是新票子。”40年後的歐陽清楚記得,“那天我拿著媽給的錢,像接受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似的,一路又蹦又跳的,走到村口看不到後麵的媽媽了,便忍不住從衣袋裏掏出那張一元錢的新票子看了又看……那時正值秋裏,田埂兩邊淨是棉花田,爆開的棉花已經掛滿了枝頭,秋風一陣陣迎麵撲來。我頂著風一路跑步越過幾道溝和一座石拱橋,又過了幾個村子,到了公社的一個供銷店。當我氣喘籲籲地站到賣鹽的櫃台前,伸手掏口袋摸錢票的那一刻,我嚇呆了:錢沒了!再上下口袋翻個遍,還是沒有找到!我一下哭了起來,因為我太知道母親的厲害,這一元錢對當時的我家來說,好像比我們一個娃兒的一條命還重要似的。我記得每年隊裏年終分紅時,有勞力的莊稼戶,他們能分到二三十塊錢,我們家人多拖累重,七算八算,總是到頭來還得欠生產隊一屁股賬。父親和母親為了讓我們全家人也能過上年,便到會計那兒想借三塊錢,那會計說這得找隊長批準。父親母親又找隊長,隊長說啥就是不批,說欠支戶最多也就能讓生產隊照顧分些蘿卜而已。最後父母還是厚著臉皮從親戚那兒借了幾塊錢給我們一家過了個年。我毫不誇張地說,那時一元錢對我家來說,比我現在的一億元還貴重……”歐陽回憶起往事,雙眼淚盈盈。
“從代銷店折回原路後,我一邊哭,一邊一路尋找,尋了幾個來回,可就是找不到……天黑了,田埂都看不清了,我知道肯定找不到了,知道給家裏闖了大禍,所以不敢回家。我悄悄溜進村,看到家家都上了燈,有的已經拿著飯碗在吃了,可我隻能躲在村頭池塘邊的一叢灌木裏,心驚肉跳地聽著媽媽在挨家挨戶地撐著燈尋找我,問他們看到花子沒有。人家都回答她說沒有看見。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我忽忽悠悠間見媽提著一根棍子從池塘的另一端朝我躲藏的灌木叢走來,然後三步兩步地上來一把將我從草叢裏揪出來,大聲問我‘買的鹽呢?’我媽十分惱怒,又提著一根木棍,加上我知道自己闖的禍,所以一聽她的問話,早已魂飛膽失,哇哇大哭,並如實吐出了原委。媽媽一聽,火冒三丈,掄起木棍就朝我身上打來,還一邊破口大罵起來。我自知理虧,隻得忍痛挨打。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隔壁家的林山路過撞見我們娘兒倆,才勸住了我媽。可這一夜,我哆哆嗦嗦地躺在床上一夜沒睡,又不敢出聲,聽爸和媽一直為我丟了那一元錢在吵架,我的眼淚濕透了被子……”
到了上學的年齡,歐陽看著村裏同齡的夥伴都高高興興地背著書包上學去了,可他沒有那福分,因為此時的父親重病臥床不起,全家六口人的擔子全部落在母親一個人身上。小歐陽多麼渴望能同夥伴們一起係著紅領巾,捧著書本,坐在學校的課堂裏朗朗有聲地上學讀書,但他不能——母親告訴他:“人家罵你是狗崽子,你讀了書也沒有用。再說,你上學校,爸爸躺在床上誰端水?瞎子姐姐和小妹妹誰照顧?”那時歐陽還不知道地主出身的母親和當過幾天皇偽軍的父親為什麼總受人欺負,但他清楚“牛鬼蛇神”是“壞人”。既然與“牛鬼蛇神”有關的人,肯定在生產隊和村上遭人瞧不起的。我又不是“牛鬼蛇神”,為啥我不能上學?為不能跟本村的同齡夥伴一起上學的事,歐陽那顆幼小的心靈曾經刻烙過很深的傷痕。但想到母親後麵的幾句話時,他再也不向母親提上學的事。瘦弱高挑的歐陽過早地幫助母親和哥哥承擔起了照顧父親、瞎子姐姐和妹妹的責任。有句話叫“少年不知愁滋味”。少年歐陽對啥是苦他真的不知道,隻知道每天除了幫助母親家裏家外忙乎外,還經常抽空跳進村前的池塘裏抓小麻魚。“有魚吃嘍!有魚吃嘍——”每每小歐陽給病榻上的父親和姐姐妹妹端上自己抓來的煮魚湯時,他感到了一種成長的滿足。
“花子,今天你姑老表詹誌蘭結婚,你替媽吃喜酒去!”一日,母親滿臉喜色地對小歐陽說。
“讓我去——吃喜酒?”歐陽不敢相信,一雙大眼睛盯著母親半晌仍然懷疑有這事。
“讓你去就去唄,又不遠。到那兒你往桌上一坐,隻管夾好吃的菜吃就得了!”父親倚在病榻頭搭訕道。
“哎!”歐陽這一天太喜氣了,因為不僅第一次穿上了新衣服——不知母親什麼地方弄來的一套新衣服,不過就這一天穿了後歐陽就再沒見那衣服,更重要的是他今天可是代表歐陽萬林家的人去“坐席”的。在農村,婚喪嫁娶辦大事時,親戚鄉鄰到場,排次輪輩有講究著呢!十人一桌,八人一席,能坐上前桌頭席的通常都是一戶之主,有名有姓,有輩有分。今兒個歐陽入席的是十人一席之桌,除他之外,是九個女人。俗話說,三個女人一台戲,這九個女人圍在一桌上,那熱鬧勁就別提了。歐陽的耳朵現在是聾的,隻有一雙貪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一盆盆他連見都沒見過的香噴噴的菜肴……“大肉來啦——”鞭炮的“劈裏啪啦”聲中,端菜的師傅將一碗讓歐陽見了就流口水的紅燒肉放在桌子的中央。這是婚慶上十分有說頭的第五道菜,每碗大肉盛裝十塊,一人一塊,當地有句俗話,叫做“吃喜酒吃喜酒,吃了大肉才會走”。這意思是,凡出份子來吃喜酒的人,一定要吃上大肉才算事。歐陽哪懂這些?從小不曾沾過多少油味的他見香噴噴的大肉撲鼻而來,起身夾上一塊就往嘴裏塞。三下五除二,就消滅在肚子裏。再次抬頭時,他見肉碗中既然還留有一塊肉快冷了,女人們左顧右盼地閑談去了,於是毫不遲疑地舉筷就夾。“哎哎,我的那塊肉呢?誰貪得無厭多偷吃了一塊?啊!誰?”突然,同桌的一位女人張開大嗓門、一雙眼珠子瞪得賊溜圓地叫喚起來。同桌的、還有鄰旁幾桌的人都把目光漸漸聚到了一起,聚到了仍在嗓門內嚼動著肉塊的歐陽身上……
“那時我雖然才八九歲,可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恥的人!我不敢抬頭,也不敢再嚼肉,渾身仿佛像被一把把利劍插刺著,那才真正叫無地自容。我不知道自己觸犯了什麼?隻知道特別羞愧,丟盡臉麵。我後來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那桌子的,反正我記得再沒吃一口東西就一路哭著跑回了家。媽見我後趕緊問怎麼回事,我便哭得更厲害了。媽終於知道事情原委後,忍不住一把抱住我也嗚嗚地痛哭起來,我發覺她像比我還要委屈似的,直哭得雙肩哆嗦,嘴裏還不停地說著‘孩子多吃塊肉錯在哪兒嘛!你們這樣欺負他啊——’”歐陽在北京時我們一起吃飯,他非要個“紅燒肉”,最後才知道他是為給我講這一段故事才專門吃紅燒肉的。
我們還是繼續回到文李台村的故事吧。
那天傍晚,當歐陽引我進入文李台村時,由於我們兩個看上去都是外鄉的陌生人,所以走在村子的那條大道上格外引人注目,尤其是歐陽忽而指著這一家道出一兩個熟悉的人名,忽而又跑到另一家的客堂裏把上了一些年紀的人拉到跟前問長問短,故而到後來我們基本就走不動了……
“你就是花子?當年住在瞎子姐家的那個花子?”
歐陽這時淚珠在眼眶裏打轉:“是,我就是花子。”
“哎喲,花子你現在長這麼高了啊!”
“聽說你在深圳發了大財,是真的嗎?”
“小財,發了點小財。你們還好嗎?我看老伯、嬸娘你們沒啥變化,身子骨還硬朗吧?”
“湊合活著。我們這些人,跟這個文李台村一樣,門麵還撐著,可也塌得差不離了……”
看著歐陽與村民們打得火熱,我想當年歐陽肯定在這兒有過不同尋常的經曆,而且住的時間也不會短。“到目的地再跟你說……”歐陽總算從被簇擁的老鄉那兒抽出身子,然後跟我賣了個關子。
文李台村確實是個罕見的大村莊,我們的車子停停走走,花去了近半個多小時,才在村落的後街一條窄道那兒不得不下車,改步行來到一棟破落不堪的舊房子前。“這就是我姐和姐夫當年住的房子。”歐陽一下車子顯得格外激動,像是見了一位久別的親人。
我特意近距離打量了一下這棟舊瓦房子,見磚牆上殘留的幾個文革標語,我估量著它也應該是屬於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翻蓋的農舍。這當兒,歐陽已經找人來把係在那扇能過孩兒的破門上的一把鐵鎖打開了……
“怎麼成牛圈了?”歐陽帶我縮著脖子進屋後,便指著右邊的那間豎著柵欄的房間問開鎖的人。
“我、我們看你姐他們搬走後一直沒人來住,就、就當牛圏用了。”那位老農很膽怯很歉意地站在一旁低聲喃喃著。
歐陽聽後連忙改口說:“沒事沒事,閑著也是閑著嘛!”隨後他指著右邊那間已經成牛圈的房子對我說:“過去這是房間,我就住裏麵。正間是客堂,左邊是廚房……”
在那個所謂的廚房門口,有一口大缸,旁邊放置著一對水桶。歐陽突然拿起擱在水桶中的一隻木勺,然後十分誇張地在我眼前搖晃了幾下,說:“當年我恨透了這對水桶,因為姐姐和姐夫都是瞎子,八九歲時我牽著姐夫挑水,以後每天擔水的事便落在我身上。從這兒到河邊要走近千米路,那時我年歲又小,隻能挑半桶水,村上的孩子就奚落我,弄得我每天為這擔水的事氣惱……”
不用多說,我已經明白了:在歐陽的曆史裏找不到“基督山伯爵”的影子,更不可能有那個使海員的兒子在絕望的邊緣一下擁有了征服世界、完成複仇的那個“寶窟”了。一切信息告訴我:歐陽這位富翁的“原罪”曆史將與苦難相連。但我感到異常意外的是,我的這位戰友和同齡人竟然會有那麼大的苦難史,如果不是親自跟他上其老家走一趟,我無論如何也不太可能相信真實的生活裏竟然會有比我們的藝術創作更生動的存在,我覺得“傳奇”兩字無論怎麼套在歐陽身上都是合適的。
如果不是後來天太黑的緣故,我想歐陽也許會在這棟破舊的老屋內無節製地呆下去。“走,上我姐家吃飯去吧!”顯然他是為了照顧我這個遠道而來的客人。
歐陽的姐姐家在當地的一個小鎮上,是連體的那種兩層樓,歐陽說是他出錢給姐家買的,為的是方便生活。親兄弟的到來,讓歐陽的瞎子姐姐和瞎子姐夫格外高興。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在一對瞎子家吃飯,而且感到特別驚訝的是歐陽的瞎子姐姐竟然能做出幾個像模像樣的飯菜來——盡管我覺得一個遠道而來的來訪者端起一個瞎子做的飯菜是那樣的於心不忍,可我覺得這比吃生猛海鮮留下的印象更深刻。
“姐姐嫁過來後,母親怕他們二人沒法生活,所以就把我弄來伺候他們,而我知道媽媽心裏還有一個實際的想法,就是把我送出來可以減少我家裏一個吃飯的人!”歐陽放下飯碗後苦笑著跟我說。
歐陽的姐姐和姐夫有個兒子叫李維進,女兒叫李芙蓉,現在都已長大成家,兒媳帶著孫子在家。歐陽說他們一直以來都比較講良心,也是我最大的安慰。這樣一對瞎子老人便有了生活的基本保證。我能感覺瞎子夫婦生活得不錯,而這肯定是歐陽出資把這個不平常的家給安頓好的。“大姐,聽說你進李家門時,你弟弟歐陽‘隨嫁’了好幾年,有沒有這事啊?”不想我這一句話,把歐陽的瞎子姐姐與姐夫都給逗樂了。
“可以這麼說吧!”歐陽的姐姐性情溫柔,說完這句話後便再也聽不到她的下文。倒是歐陽的姐夫特別健談:“祥山在我們家住了有五年零七個月,加上前後來看望我們零零碎碎住的時間,總共不少於六年……”他叫李紅修,比妻子大十歲,雖然眼瞎,卻看得出是個手腳靈活、腦子很精明的人。
在歐陽姐姐家吃完飯已經很晚了,歐陽建議回縣城住下後他再給我講他“隨嫁”姐姐家的事。這當然是我巴不得的事。令我好奇的是在臨離開他姐家時,歐陽環顧了一下姐姐家的房子,然後將眼睛盯在牆上的一把已經很陳舊的二胡,凝視了很久。他上前摘下二胡,彈了彈弦,二胡立即發出清脆的聲音。
“是你以前留下的?”我突然想起在深圳時看過歐陽他們美麗集團舉行的一個晚會磁盤,那上麵有歐陽一個二胡獨奏:《真的好想你》。
“哪——是?”不想歐陽把嗓門提得高高的,然後眼盯著姐夫,說:“這是他的,我連摸一摸的資格都沒有!”
我感到不可思議,便問歐陽姐夫:“是不是這回事呀?”
誰知歐陽姐夫“嘿嘿”笑道:弦拉斷了哪有錢買呢?
“姐夫,今晚我把它帶到縣城,給何作家拉幾曲可以嗎?”歐陽帶著懇請的口吻問自己的姐夫。
“帶去!他幾年不拉了!”這次是歐陽的姐姐說話。我看了一眼歐陽的姐夫,隻見他麵色凝重,看得出心情複雜。
歐陽還是把二胡帶到了我們下榻的縣城內一個賓館。那一夜,歐陽拉了許多曲子,而拉得最多和最好聽的是朝鮮電影《賣花姑娘》的插曲。“賣花來呀賣花來……”這首曾經讓中國人落了數不清淚水的歌曲,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風靡一時,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幾乎人人都會唱它。
但在歐陽拉的二胡中所發出的聲音則與眾不同,它有一種叫人聽後不得不淒然淚下的憂傷與悲愴。“每一次拉這曲《賣花姑娘》,我的心就會跟著流血……”
我們都知道“賣花姑娘”是個瞎子,正是因為她是個瞎子,所以她的命運令人同情和揪心。歐陽那麼傾情這首歌曲,正是聯想到了他童年的苦難歲月。這還得從他瞎子姐姐說起——
前文已有言所述,歐陽的姐姐是個雙目失明的瞎子,她因此成了歐陽母親最擔心的孩子。俗話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可瞎了的女孩大了怎麼辦呀?母親看著好不容易長大的女兒一聲長歎一聲短唉:娃兒這輩子咋個著落?有心琢磨總成事。18歲那年,經人牽線,歐陽姐姐總算有了著落,男的叫李紅修,家住漢川縣文李台村,照說歐陽家可以放心了,但這樁婚姻並沒有給歐陽家帶來解脫的喜悅,倒是歐陽母親在將女兒嫁出去的那天起,更增了一分擔憂:女兒嫁的是一個比自己大十歲的同樣是瞎子的男人,而且出身地主成份,上有七八十歲的老母親,一個弟弟李洪應快三十了還未找到媳婦。雖說瞎子嫁瞎子也算“門當戶對”,但畢竟是過日子,為此歐陽母親一想到苦命的女兒就忍不住落淚……要命的是女兒出嫁不到一年,還有了一個孩子。小寶寶不殘不傻,十分可愛,然而倆瞎子本來自己管自己就夠嗆,有了孩子日子就更無法應付。歐陽的姐姐雖然從小自理能力很強,可那也僅僅是對付一些最基本的吃穿拉撒一類的事,現在讓她瞎著雙眼帶個小孩,這讓歐陽的母親又急又無奈,坐月子時她把瞎子女兒帶回了家,但這不是長遠之計。最後歐陽母親跟丈夫商量,決定讓歐陽隨姐姐回李家。
“那一天我印象特深,外麵是冰天雪地,姐姐抱著剛滿月的孩子,我一手提著一個裝滿大人和孩子換洗衣服的大包袱,一手牽著姐姐,在風雪泥濘的路上走著。從我們家到火車站有十幾裏遠,我們倆人到火車站時,下身被泥水濺得又髒又濕,狼狽不堪。車站上有很多人,他們一見是個瞎子抱著一個嬰兒,就像見了耍猴的將我姐團團圍住。我當時感到十分屈辱。但最感到難堪的是姐姐要上廁所,這可把我急得差點哭出來:一是我得拉著她往女廁所裏走,可我又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二是在她解手時我還得抱著又哭又鬧的小外甥——那時我才十歲,既要顧大人,又要顧小孩,那幾分鍾的時間,我像經曆了一次要命的大仗似的,最受不了的是車站上還有那麼多人在一旁嘲笑我們……”歐陽說他無法忘卻當年的那一幕。“上火車後,小外甥不知咋的哭個不停,吵得一車廂的人不得安寧,一會兒小家夥又屙了姐姐一身屎,可憐的姐姐又什麼都看不到,車廂內又有人大聲嚷嚷臭,急得我姐直哭。沒辦法,笨手笨腳的我隻好又給姐擦屎又得給孩子換尿布,結果大冬天裏的我忙得滿頭大汗,當費盡力氣完事後我抬起頭的那一瞬間,看到滿車廂的人以各種各樣的目光看著我的時候,我的心像被一千根針紮了一般……”
十歲的歐陽從此開始了他人生最屈辱、也是最磨礪的一段歲月——
一對瞎子,加上一個嬰兒,十歲的歐陽來到姐姐家的任務是幫助這個無人可以支撐的家庭能夠在風雨飄蕩中支撐起來、生存下去。姐姐沒有獨立帶過嬰兒,歐陽初到這個家主要是幫助姐姐料理孩子,擔水燒茶和洗曬尿布,同時幫姐姐熟悉並適應周圍環境。比如為了不讓姐姐受村裏那些淘氣孩子的欺負,歐陽主動討好村上的孩子王,時不時還悄悄從姐夫的口袋裏偷出幾毛錢,買些糖塊塞給那些孩子吃。姐夫眼瞎,心裏可有數,有一次他終於發現口袋裏少了錢,憤怒的雙拳追不到歐陽,卻重重地落在他瞎子姐姐的身上,這讓做弟弟的歐陽倍加心痛和懺悔。其實瞎子姐夫並不壞,隻是他知道掙來的錢太不易,所以顯得格外吝惜。而小歐陽則以自己的聰慧和勤勞,很快在姐姐的新家贏得了周圍的鄰居和村上孩子們的好感與友善。每天清晨,報曉的雄雞啼鳴時,歐陽早已把姐姐家的庭院宅前打掃得幹幹淨淨,又將鄰居的門前宅後收拾得清清爽爽……從這以後,“花子”這個名字成了文李台村的鄉親們對歐陽的一個愛稱。
然而,歐陽姐姐家畢竟是個生活在農村的夫婦雙瞎的殘疾家庭,更何況那是個政治浩劫把整個國家弄得民不聊生的年代,中原地區的地薄水鹹的一些地方,百姓甚至出現舉家遠遷和逃荒的困境。歐陽的姐姐一家加上歐陽五口人,老的老、小的小、瞎的瞎,沒有一個人可以參加生產隊上的集體勞動,因而也掙不到一個工分。在人民公社的年代,不掙工分就等於斷了基本口糧和生計。怎麼辦?在嬰兒的啼哭聲中,歐陽左瞅著姐姐,右瞅著姐夫,那顆過早成熟的心靈在流淚又流血。不知多少個夏天的黑夜,小歐陽躺在門外的涼床上看著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思念著父母和小朋友,想到可憐的姐姐和姐夫,不時幻想著長大後能讓家人全都過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