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中國古代文論的作品觀(2 / 3)

王弼這段話比較長,簡要地說,他表達了這樣幾層意思:首先,卦象可以表達意義,語言可以說明卦象,言、象、意之間具有一致的關係;其次,言是明象的手段,象是盡意的工具,前者是手段,後者是目的;再次,把握目的比把握手段更為重要,如果固執於言、象等手段,就會妨礙達到目的——領略意;最後,為了不使手段妨礙目的(得意),可以把手段忘記,這就叫做“得意忘象”(得意忘言)。顯然,王弼一方麵肯定言、象具有表達意義的功能,另一方麵又強調言、象隻是表達意義的手段,而不是最終的目的。

“言不盡意”和“得意忘言”之說奠定了中國古代追求言外之意、韻外之致的審美傳統的理論基礎。

(二)追求言外之意、韻外之致的審美傳統

言不盡意雖然是一個哲學命題,但在文學領域裏同樣存在。當然,在文學領域裏的“言”不是哲學領域裏的抽象語言,而是表達思想、情感的詩性語言;“意”也不再是“道”一類的世界本體,而是作家豐富的內心世界所構築的豐富的藝術世界。陸機注意到寫作中常常出現“文不逮意”即“言不盡意”的問題,於是,他寫作《文賦》試圖解決這一難題;劉勰也看到作家在寫作中往往是“方其搦翰,氣倍辭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文心雕龍·神思》),即作品所表達出來的“意”隻達到了初始所設想的一半。劉勰認為這一問題的出現源於“言”和“意”之間的矛盾:“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也。”(《文心雕龍·神思》)他認為“言”是征實而難以取巧的,而“意”恰恰是空靈且容易出奇的,因此要想讓言準確地傳達意,是很困難的。既然言不能直接準確地盡意,怎麼辦呢?哲學領域裏的立象盡意的方法同樣啟發了文學,劉勰提出了通過超越具體的語言,借助言外之意來解決言不盡意的辦法。在《文心雕龍·隱秀》中,劉勰提出了追求“文外之重旨”、“意生文外”的主張:“文之英蕤,有秀有隱。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隱以複意為工,秀以卓絕為巧。斯乃舊章之懿績,才情之嘉會也。”又說:“夫隱之為體,義主文外,秘響旁通,伏采潛發,譬爻象之變互體,川瀆之韞珠玉也。”劉勰所說的“文外”就是“言外”,而“重旨”、“複意”就是沒有用語言文字直接表達出來的言外之意。劉勰認為文章具有言外之意,就可以“始正而末奇,內明而外潤,使玩之者無窮,味之者不厭矣”(《文心雕龍·隱秀》),即不但“言不盡意”的缺憾不存在了,而且還可以收到餘味無窮的審美效果。從“言不盡意”到追求言外之意,劉勰找到了突破有限達至無限的審美渠道,也為後來的意境理論開辟了道路。

魏晉時期的“言不盡意”論,使人們開始意識到語言的局限性,並開始探討提升語言運用效果的方式,而“立象盡意”、“得意忘言”論則提升了文學運用語言的境界。正是基於言不盡意、立象盡意、得意忘言的理論,方逐漸形成了中國古代詩文以含蓄為美,重視作品的滋味、神韻、意境,追求言外之意、韻外之致的審美傳統。我們選擇幾種理論,來領略中國古代文論中的這一傳統。

1.“滋味”說

滋味原指人們對食物的味覺感受,在先秦時期,人們開始把對食物的味覺感受和藝術欣賞中的審美感受聯係起來。如《左傳·昭公二十年》載齊國晏子提出了“聲亦如味”的觀點;《論語·述而》記載:“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意思是說,孔子聽到了絕美的《韶》樂後,激動得三個月吃不出肉的香味,並且說,想不到音樂可以美到這種境地。因此,孔子稱讚《韶》樂“盡美矣,又盡善也”。陸機在《文賦》中首次以“味”論詩,將“味”用於文藝領域,喻指文藝作品中的深意、旨趣或審美趣味,如他以“缺大羹之遺味”來形容詩味的不足。以後,劉勰在《文心雕龍》也以“味”論詩文,提出“餘味曲包”、“誌隱味深”。南齊的鍾嶸更為自覺、明確地把“滋味”看做是詩的審美內容,並將其作為衡量詩歌作品的最重要的尺度,使之成為古代文論中的基本審美範疇。鍾嶸說:

五言居文詞之要,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故雲會於流俗。豈不以指事造形,窮情寫物,最為詳切者耶!故詩有三義焉: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文已盡而意有餘,興也;因物喻誌,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宏斯三義,酌而用之,幹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

這段文字出自於鍾嶸的《詩品序》。在這段文字中,鍾嶸認為當時所盛行的五言詩相比於玄言詩而言,因其“指事造形,窮情寫物,最為詳切”,因而是更有“滋味”的。鍾嶸進一步分析了五言詩“滋味”產生的根源。他說詩有三義:興、比、賦。興,就是言已盡而意有餘;比,就是借事物比喻情誌;賦,就是直接刻畫事物,摹寫它的情狀。他認為五言詩斟酌使用了詩的“三義”,以風骨作為情之主幹,以文采潤飾全詩,能讓欣賞詩的人體會到無窮的詩味,讓聽到詩的人內心感動,因此,是詩歌的極致。顯然,鍾嶸認為,能使“葉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的詩,就是有“滋味”的詩,就是最好的詩。鍾嶸進一步認為,詩要富有滋味,必須賦、比、興酌而用之,做到情感動人、文采美麗、意象鮮明,富有言外之意。從現代詩學的角度看,鍾嶸比較全麵地把握了詩之美的關鍵,抓住了詩歌美的普遍規律。從此,“滋味”成為中國詩學理論中應用頗為廣泛的概念,並且影響了後來的詩歌理論。

2.興趣說

“興趣說”是宋代嚴羽提出來的。在《滄浪詩話》中,嚴羽首先辨析了詩的獨特性質,將詩和一般的理論文章區別開來。他說:

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

嚴羽認為詩有“別材”,就是說詩人需要有不同於學者的特別才能,這種才能不是靠書本學問得來;詩有“別趣”,就是說詩有特別的審美趣味,和一般說理、議論文章不同。但是同時,如果不多讀書,不多追問道理,也不能達到詩歌的極致。因為詩歌是吟詠情性而非闡述道理的,所以“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的才是好作品。那麼,詩歌這種“別材”、“別趣”和一般學問、理論之間應當是什麼關係呢?嚴羽崇尚盛唐詩歌,所以以盛唐詩作為例,闡述他的觀點。他認為,盛唐詩作之所以美,就在於具有“興趣”的審美特征。有了這種興趣之美的作品,其中的才學、道理隱含於詩歌之中,如同羚羊為隱蔽自己將犄角掛在樹上以至無跡可求一樣,這樣的詩“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顯然,“言有盡而意無窮”是嚴羽追求的最高審美境界,也是他所主張的“興趣”說的核心。

簡而言之,嚴羽的“興趣”,就是倡導詩歌作品的詩性審美特征,主張情趣和理趣的互相交融與渾然一體,要求具有韻味深長的含蓄之美、自然美。

3.意境論

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這話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從何處見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聯雲:‘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裏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還有‘渡頭餘落日,墟裏上孤煙’:這‘餘’字和‘上’字,難為他怎麼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隻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做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雲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正說著,寶玉和探春也來了,也都入坐聽他講詩。寶玉笑道:“既是這樣,也不用看詩。會心處不在多,聽你說了這兩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

——曹雪芹:《紅樓夢》

中國古代藝術倡“隱”尚“藏”,詩歌講求言外之意,音樂講求弦外之音,繪畫講求象外之致,以達到無中生有、小中見大、隱中顯博的效果。這種藝術觀念所體現的就是以意境為美的傳統。《紅樓夢》第四十八回中,寶玉誇讚香菱得了詩之“三昧”,即是誇獎香菱領略了詩歌的意境之美。中國意境理論的生成和發展幾乎貫穿了整個古代文論史。從《莊子》開始,就已經有了關於“自由之境”的說法,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則將“境”用之於詩歌。相傳為王昌齡所作的《詩格》中,已經使用“意境”這個概念,並將其作為詩歌三境中之一境:“詩有三境:一曰物境。欲為山水詩,則張泉石雲峰之境,極麗絕秀者,神之於心。處身於境,視境於心,瑩然掌中,然後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二曰情境。娛樂愁怨,皆張於意而處於身,然後馳思,深得其情。三曰意境。亦張之於意,而思之於心,則得其真矣。”王昌齡提出了詩歌的三種境界:物境、情境、意境,認為三種境界分別“得形似”、“得其情”、“得其真”。“得形似”是將客觀物象描摹得生動形象,“得其情”是將主觀情感傳達得真實、自然,“得其真”是將意表達得真實、準確。和王昌齡同時代的皎然在《詩式》中提到“詩情緣境發”、“緣境不盡曰詩”等觀點。唐代司空圖則提倡詩歌要追求“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言外之旨”、“韻外之致”,劉禹錫也提出“境生於象外”的主張。近代王國維更集前人之大成,不但比較完整地論述了這個有著悠久曆史的美學範疇,而且在汲取了西方生命哲學理論之後,又為其注入了新的內涵。下麵,我們著重闡述意境的內涵和分類。

(1)意境的內涵

其一,情景交融:一切景語皆情語。情與景是中國傳統詩歌作品中的兩個重要元素,也是意境生成的重要表征。在言不盡意的苦惱和追求言外之意的突圍中,詩歌中的情景關係也得到了很好的闡釋,反過來,這種闡釋也促進了意境理論的完善。關於情與景的關係,曆來的詩論家們都有精彩的表述。如南宋範晞文說:“情景相融而莫分也”(範晞文《對床夜語》),指出在詩歌中,情和景是相互融合的關係。北宋梅堯臣提出“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然後為至矣”的情景論。明代謝榛說:“詩乃模寫情景之具,情融乎內而深且長,景耀乎外而遠且大”(謝榛《四溟詩話》),進一步提出詩中情與景的關係。清代王夫之說得更為明確,在《薑齋詩話》中他說:“情景雖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樂之觸,榮悴之迎,互藏其宅。”又說:“情、景明為二,而實不可離。神於詩者,妙合無垠。巧者則有情中景,景中情。”還說:“不能作景語,又何能作情語也?古今絕唱句多景語,如‘高台多悲風’、‘胡蝶飛南園’、‘池塘生春草’、‘亭皋木葉下’、‘芙蓉露下落’,皆是也,而情寓於其中矣。以寫景之心理言情,則身心中獨喻之征,輕安拈出。”王夫之不僅把情和景看做是詩的兩個元素,更將情中有景、景中含情、情景相生視為詩歌的特征,認為情景交融所產生的體味不盡的藝術空間才是詩歌的真美之處。

近代王國維則在繼承前人關於情景關係論的基礎上,更汲取西方生命哲學的精華,為傳統的意境論增添了新的生命內涵,並稱之為“境界”。在《人間詞話》中,王國維說:“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何謂“境界”?王國維說:“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詞脫口而出,無嬌揉妝束之態。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詩詞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無大誤矣。”“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我們看到,王國維不獨看到了情景的交融與互生是詩歌意境產生的根源,更將是否寫出了真實的生命體驗視為詩詞優劣的唯一標準,認為“脫口而出,無嬌揉妝束之態”,表達最真摯、自然的情感的作品才是有境界的作品,相反,矯揉造作之篇,不論其語言工與不工,都是無境界可言的低劣之作。至此,中國詩歌中的情景兩元素被統納為生命的表達方式,情景關係也成為王國維境界說的重要內容。

其二,虛實相生:真境逼而神境生。中國傳統詩歌往往由兩個部分構成,一個部分是眼前的可見的景,是實在的,另一部分是據眼前景想象出來的意或境,是虛幻的,意境其實正是這兩個部分的交互相生。梅堯臣所說“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正是對實和虛兩個部分的要求。我國古代文論十分重視虛境,認為隻有能夠從實境中生發出可供想象、體味的虛境的作品,才是有意境的優秀之作。那麼,虛境既然並非實在的眼前景象,它又從何而生呢?古代文論也有明確地闡釋。清人許印芳這樣說:“功候深時,精義內含,淡語亦濃;寶光外溢,樸語亦華。既臻斯境,韻外之致,可得而言,而其妙處皆自現前實境得來。”(《與李生論詩書跋》)顯然,在他看來,虛境即“韻外之致”是由“現前實境”而來的。那麼,如何由“現前實境”而臻於虛境呢?清人笪重光說得很簡潔——“真境逼而神境生”(《畫筌》),認為將真境即實境描摹得非常逼肖,神境即虛境自然而然就生發出來了。清代畫家鄒一桂闡述得更清楚,他說:“人言繪雪者,不能繪其清;繪月者,不能繪其明;繪花者,不能繪其馨;繪人者,不能繪其情;此數者虛,不可能形求也。不知實者逼肖,虛者自出,故畫北風圖則生涼,畫雲漢圖則生熱,畫水於壁則夜聞水聲。謂為不能者,固不知畫也。”(《小山畫譜》)鄒一桂指出了由實境生發虛境的一個重要原理,就是“實者逼肖,虛者自出”。在這裏,實者是虛者的基礎和前提,虛者是實者的生發和提升,兩者互相依賴,彼此共榮,共同創造出藝術的無盡美感。

王國維在虛實關係論中更提倡為詩詞注入生命活力。在《人間詞話》中,王國維說:“‘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雲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王國維認為一個“鬧”字、一個“弄”字分別讓兩首詩意境豐滿、充盈。那麼,為什麼這兩個普普通通的字有這麼神奇的效果呢?其中的奧秘即是這兩個字生動地展示出了大自然的生命律動。“鬧”字將紅杏的蓬勃以及由此展現出來的整個春天的萌動、春意之盎然鋪寫得淋漓盡致,而“弄”字則將“雲”、“月”和“花”、“影”的互動關係描摹得生機勃勃並充滿情趣。因此,在王國維看來,由實境而臻於虛境的重要表征是要寫出“生命的律動”,即充分展示出生命、自然、宇宙本身的美,這是境界的本質特征。

其三,韻味無窮: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詩詞的情景交融、虛實相生,所產生的審美效果就是韻味無窮。韻味,是意境理論的審美特征。

自從劉勰找到超越語言,通過追求言外之意達到預期的審美效果的途徑後,中國後來的文學理論不斷推進對這一思路的開拓。韻味,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項成果。所謂韻味,就是富有意境的詩歌所蘊涵及產生的味之不盡的審美因素和效果。關於韻味及與其相似的理論,在中國古代一直不絕如縷。比如前文提到鍾嶸將“興”闡釋為“文已盡而意有餘”,司空圖解釋“含蓄”即“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嚴羽主張“言有盡而意無窮”,梅堯臣要求“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等等。這些說法實質上都在強調詩歌的“韻味”。

詩歌的韻味是由情景的交融、虛實的相生而產生的審美效果。而王國維則更將這種韻味上升為生命之美,認為真實表達了生命整體感的詩詞才是有境界的優秀之作。這種有境界的作品,所產生的審美效果,王國維用“渾”來予以概括。在《人間詞話附錄》中,王國維說:“文學之事,其內足以攄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與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與境渾,其次或以境勝,或以意勝。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學。”王國維把詩的構成分為“意”和“境”兩個部分,認為隻有使這兩個部分成為渾然不可分割的整體,才能產生出“內足以攄己而外足以感人”的審美效果。

(2)意境的分類

王國維將意境從不同的層麵做了分類。

其一,從虛構還是寫實看,境界可有造境和寫境兩類。王國維說:“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於理想故也。”王國維以此區分了浪漫主義作品和現實主義作品,認為前者的藝術世界是作者所虛構而成的,後者的藝術世界則是來自於現實生活。

其二,從是否包含作者強烈的情感看,有“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王國維認為如“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是“有我之境”,因為這兩首詩是“以我觀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作品中作者的感情深深地浸透出來並感染了周圍的一切,因此是“有我之境”;而“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則是“無我之境也”,因為這是“以物觀物”,“我”似乎是隱藏在了景物背後,看不出“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因此稱之為“無我之境”。當然,嚴格說來,任何作品都不可能絕對無我。因此,王國維的“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的區分,也是相對而言的。

總之,在王國維這裏,意境是指抒情性作品中呈現的那種情景交融、虛實相生、活躍著生命律動的韻味無窮的詩意空間。

二、“言盡意”與語言理論的建構

“言意之辨”對於文學的影響是巨大的。一方麵,“言不盡意”觀念啟發了文學理論對於語言局限性的認識,對於言外之意的重視和開掘;另一方麵,“言盡意”觀念也使得文學理論更加重視對語言的運用,促進了語言觀念的更新和語言理論的建構。

(一)“言盡意”

在“言意之辨”中,魏晉時期的玄學家歐陽建主張“言盡意”觀念。我們簡要地將其觀點做一個闡釋。在《言盡意論》中,歐陽建反對流行的“言不盡意”說,認為語言完全能夠充分地表達思想。歐陽建說:“形不待名,而方圓已著;色不俟稱,而黑白已彰。然則,名之於物,無施者也;言之於理,無為者也。”意思是,世上是先有方圓之形體,然後才有方圓之名稱;先有黑白之色,然後才有黑白之稱謂。因此,客觀事物不依賴於名言,名言不能改變客觀事物。同時,名言概念又是人們用以說明客觀世界的工具:“誠以理得於心,非言不暢;物定於彼,非言不辯。言不暢誌,則無以相接;名不辯物,則鑒識不顯。”歐陽建還認為:“非物有自然之名,理有必定之稱也。欲辯其實,則殊其名;欲宣其誌,則立其稱。名逐物而遷,言因理而變。此猶聲發響應,形存影附,不得相與為二矣。”就是說,事物及其規律本身並沒有什麼固定的名稱,隻是因為人們認識事物和表達思想的需要,才給各種事物冠以不同的名稱;名稱和語言是隨著事物及其規律的變化而改變的,就如同回響總是伴隨聲音、影子總是依附形體一樣,所以名言和事物是完全一致的。“苟其不二,則言無不盡矣”,如果名言和事物是完全一致的,那麼名言完全可以充分地表達人的思想意義。

歐陽建的“言盡意”觀念其實已經把複雜的“意”轉換為明確的物了,實際上,名言與事物的關係和名言與意義的關係是兩個不同的問題。但是,從文學的角度看,歐陽建的“言盡意”觀念還是促進了文學對於語言的重視,促進了語言理論的建構。

(二)重視語言表現力的文學傳統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是用語言反映現實、表達感情並創造一個藝術的世界,所以,語言於文學是非常重要的。而“言盡意”理論促進了文學對於語言的認識。中國文論家們重視語言,提倡“辭達”,文學家們重視煉字,倡導“推敲”,無不與此有關。下麵我們擇要闡述幾種重視語言表現力的觀點。

賈島初赴舉,在京師。一日於驢上得句雲:“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始欲著“推”字,又欲“敲”字,煉之未定,遂於驢上吟哦,時時引手作推敲之勢,觀者訝之。時韓退之權京兆尹,車騎方出,島不覺行至第三節,尚為手勢未已。俄為左右擁止尹前。島具對所得詩句,“推”字與“敲”字未定,神遊象外,不知回避。退之立馬久之,謂島曰:“‘敲’字佳。”遂並轡而歸,共論詩道,留連累日,因與島為布衣之交。(宋·阮閱《詩話總龜·前集·卷十一·苦吟門》)

1.“辭達而已矣”

《論語·衛靈公》載:“子曰:辭達而已矣。”直譯就是:孔子說,文辭通達就可以了。朱熹《論語集注》對此解釋說:“辭,取達意而止,不以富麗為工。”言外之意似乎認為孔子不追求語言的華美富麗,崇尚文辭簡潔,能夠達意即可。那麼,這句話是否表明,孔子對語言的要求比較低呢?如果不是,那麼何為“辭達而已矣”?如果是,為什麼他又有“言之不文,行而不遠”的言論呢?

其實,孔子說“辭達而已矣”並不是他對於語言要求很低的表現,恰恰相反,孔子對語言的要求是很高的,否則,他就不可能同時又有“言之不文,行而不遠”的言論。那麼,“辭達而已矣”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文學家蘇軾曾經精辟地闡述過孔子所要表達的意思。蘇軾說:“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遠。’又曰:‘辭達而已矣。’夫言止於達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係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於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於口與手者乎?是之謂辭達。辭至於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答謝民師推官書》)在蘇軾看來,孔子的“辭達而已矣”並非不要求語言之美,恰恰相反,“辭至於能達”是一個很高的境界,甚至不是一般人能夠達到的境界。因為要做到“辭達”,首先要對所表達的對象了然於心,而能做到對所要表達的對象了然於心的人,一千萬人中也不一定能遇到一個。而對於作家來說,僅僅做到對所表達的對象了然於心是不夠的,他還要能夠把了然於心的對象用文字準確地表達出來,做到了然於手。隻有能夠了然於心和手的作家,才能稱作“辭達”。顯然,這是難上加難的事情。所以,蘇軾認為,“辭至於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因此,孔子所謂“辭達”,其實是一個對語言很高的藝術要求。

辭達,就是語言要準確。為什麼文學語言追求準確呢?就是因為隻有語言準確了,才能準確地表達情意。比如,《紅樓夢》第三十四回寫賈寶玉挨了他父親打,躺在床上不能動,薛寶釵到怡紅院去看他,歎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有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裏也……”這裏的寶釵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覺眼圈微紅,雙腮帶赤,低頭不語了。寶釵為什麼不說了?她說的“我們”是誰?顯然,“我們”其實就是她自己。她之所以在這裏選用一個複數形式,其實是掩蓋她的少女心事,她之所以說了半句話,也是因為體察到自己說漏了嘴,因此“雙腮帶赤,低頭不語”了。因此,這裏的語言從字麵上看,似乎是不準確的,但是,卻非常準確地表達了寶釵難以言傳的少女心態。李白的詩“燕山雪花大如席”,雖然誇張,但卻準確地寫出了燕山一帶氣候的寒冷,是追求“達意”的準確,而不是拘泥於文字本身的準確。可見,文學語言的準確並非科學研究方麵的準確。就科學研究而言,其標準是客觀的,結果是確定的,而就文學表達而言,卻是以主觀為標準的。因此,借用或創造各種修辭手法,做到辭達,是曆來的中國文學家們所孜孜以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