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秦兆陽 憶肖也牧(1 / 2)

粉碎“四人幫”以後,報刊上發表過很多悼念死難同誌的文章,我卻始終沒有動筆寫文章悼念我所懷念的死難戰友。加年的不幸使我與他們疏遠了,許多新的情況不了解,許多舊的情景模糊了,某些“關係”牽製得不好說話,刻畫性格和抒發感情又不易,自己“改正”後要做的事情太多——這都是我未能動筆的原因。近年來精力衰退了,對許多想幹的事情不能不總是“且聽下回分解”,不知不覺就犯了老年人愛回憶往事的毛病。

曆史在咀嚼著生梧的讖味,大地上浸透了歡笑與眼淚。

消逝的未必會全都消逝,泥土在撫慰著衰草的根須。

瀧出的如果是滾熱的血液,終歸會給人間添一點生機。

這是我的一本被冷落了20餘年的長篇小說有幸再版時,我為它寫的幾句卷頭詩。我想,這詩也可以用來說明我對於那些不幸逝去的人們的心情。

我常常想念肖也牧,雖然我與他之間交往並不算多,相知也不算探。這原因,大概是跟“最早”二字頗有關係。有四個“最早”:他是解放以後最早受到批判的作者;他的《我們夫婦之間》是我經手發表的最早受到批判的作品;他和我都曾經最早對這一批判多少表示了一點意見;在我被“劃”掉了的20年中,他是最早(其實也是唯一)向我約稿的人。

在戰爭年代裏,他在晉察冀邊區作群眾工作和報紙工作,我在晉察冀的華北聯合大學工作,不記得是否跟他見過麵,也許隻是從報紙上看到過他寫的通訊,才知道他的名字。解放以後彼此是怎麼相識的?也不記得了。隻記得他幾次約我去中山公園的茶室喝茶,跟我談論他的寫作構思,征求我的意見。那時他頗有些青年氣,單純、直率、隨便,對自己頗有信心。

於是他給我寄來了《我們夫婦之間》。

我知道,老幹部進城以後,對文化低的勞動人民出身的妻子漸感不滿。這樣的事決非個別。(我們夫婦之間)原稿的文風非常樸實、自然、簡練,字跡也十分工整清秀。那時《人民文學》來稿的水平很低,不作修改就可以發表的稿子幾乎沒有,收到這樣主題新明而又不必加工的稿子,自然喜出望外,所以就一字不動,立即選送主編審查,在《人民文學》上發表出來了。作品是不是對夫婦雙方都多少有點不適當的描寫呢?因手邊沒有原刊物,不及查考。但無論如何,作品沒有重大原則問題,是可以肯定的。

我和他當時都萬萬沒有想到,這篇批判“忘本”思想的小說,竟對他以後的命運和文壇的空氣產生那樣大的影響!

現在,在事隔幾十年以後,我不由得會常常想到,他跟他的妻子之間的關係一直是極好的。但小說是用第一人稱寫的,而且給人以非常真切的感覺。作者一點也不顧及別人可能產生的聯想,這在解放初期那種政治氣氛和道德氣氛下,不能不說是需要一點勇氣。

從此,直到1956年夏天,我跟老肖隻接觸過三次。一次是他來約我為新創辦的《紅旗飄飄》從刊寫稿。第二次是來讓我看《紅旗譜》的原稿,讓我提供一點參考性的意見。兩次接觸中我都沒有問過他對受批判的感想和看窪,以及批判對他的處境有什麼影響,雖然我在暗暗為他難受。為什麼不問?也許是不願意觸及他的內心的傷疤,但更主要的是他那坦率真誠的態度一如既往,向我約稿時那麼耐心,請我看稿時那麼誠懇,好像並沒發生過對他有什麼影響的大事。

第三次-1956年夏天,他給我送來一篇他自己寫的短文章,題目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有感)。感得好!有三個方麵的內容:一是誠懇地承認過去那次批判對他有益的一麵;二是說了一些他被批判以後到處難以見人的情況(但寫出的比他當時跟我談到的要少);三是由此提出建議;文學評論不要把自己人當做敵人來打,要采取與人為善的態度。

當時我問他;是不是對遭遇和建議說得不夠?為了有益於改變文學批評的風氣,是否可以作點修改?他同意我的意見,要我看情況替他修改一下:”由你全權處理。”

於是我替他作了一些修補,發表在1956年7月號的《人民文學》上了。

從此我們就再也沒有來往。一直到相隔20餘年以後的1970年,我才知道他也在1959年被補劃為右派,而且在十年浩劫中遭受了非常慘酷的不幸。1956年發表的、經我作過修改的那篇《有感》,是不是他被錯劃的原因之一呢?我一直有這種猜測。並有負疚之感。我所知道的,隻是(對肖也牧……<;有感>;一文的修改情況),在1958年成了批判我的材料之一,被編印在一本(秦兆陽言論)中,在一定範圍內加以散發。

這也許也算得上是曆史上的一件小小的“史實”。為了讓今天的讀者明白真相,也為了紀念肖也牧同誌,特將我的(修改情況)節錄於下。

原文:“我認為……這一次批評的實給我帶來了不少好處,也使大家得到了益處……”秦改為:“從我自己的切身經驗來看,過去那次批評一方麵固然給了我很大的教益(這是我一直到今天還十分感激的);另一方麵卻又因批評文章有不夠完全妥當之處,而對我和讀者產生了一些副作用……”原文:“以上所說的……對我……的批評,多少有點用‘一棍子打死’的辦法來對待一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