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58年7月下旬正式戴上右派帽子的,7月25日被宣布開除黨籍。從此我才知道帽子壓在頭上的滋味。人走到哪裏帽子跟到哪裏,每個知道你的人都知道你的帽子。然而更使人痛苦的還不在於“戴上”,而在於“取消”,取消了黨籍,取消了做人的重心,取消了內心的寄托,取消了第二生命,成了自己人的敵人,心被摘掉了!靈魂無依了!——這一切都壓在精神上!所以,1961年11月宣布摘掉我的帽子以後,當個別朋友暗地裏祝賀我的時候,我說:“我並沒有感覺到輕鬆一點,愉快一點。”因為,並沒有還給我那被取消了的最寶貴的東西,我的心並沒有歸還原處,我的靈魂仍無所依,我的生命仍無寄托。雖然拚命工作能夠彌補一點內心的空虛,但那不過是暫時的,是一種勉強安慰自己的辦法。我不能像有些人那樣,“隻要努力為革命工作,像一個最好的黨員那樣工作,就仍然是個共產黨員。”不,我沒有這樣堅強,我是個不斷地用痛苦對自己進行精神折磨的脆弱的人。在1961年11月脫帽以前,我不知道痛哭過多少回,脫帽以後,直到1979年3月“改正”為止,十幾年中仍然痛哭過無數回,有兩三次哭成了嚴重的眼病!
我就是這樣的一個“板大先生”。這是從幼年時代就養成的。
遇事“較真”的認死理的性格,參加革命以後,黨又培養了我這種“認真”的性格。
所以,1962年春天從柳州機械廠被調回南寧以後不久,我就向黨組織提出了請求:”即使是讓我重新入黨也可以……”
可是,一年、兩年過去了,沒有得到黨組織的任何答複。
1964年夏天,我實在不能再忍耐再等待了,趁老伴回北京度暑假之機(當時她在柳州某中學工作),我也請假回北京看望孩子們,但更重要的目的,是想趁請假的機會向上級探詢一下入黨問題是否有希望解決。
“xx同誌,請你很坦率地告訴我吧,像我這樣的人,到底還有沒有可能重新回到黨內來?如果根本沒有可能,我就死了這條心,也許內心的痛苦倒可以減輕一點……”
“你到了北京以後,去見見A同誌吧。”
“我向來不習慣於看望地位高的領導同誌,而且他一定很忙,不容易見到。”
“一次見不到,兩次;兩次見不到,三次;多碰幾回釘子,總會見到的。”
這是我向廣西自治區黨委宣傳部長請假時,互相間的一段對話。
接著,我又去找自治區的文化局長請假,並且趁機提出了同樣的問題。不料,局長的回答竟跟上述宣傳部長的回答一模一樣,兩人像是對過口徑的。
“怪呀!”我想,“也許我的入黨問題關鍵在於北京的A同誌是不是點頭吧?”
回到北京以後,矛盾啊!我的事就是他們製造的呀!現在我想重新回到黨內來,還要去哀求他們嗎?所以我一拖再拖,從7月拖到了9月,老伴不斷地督促我,責備我:“你這幾年千痛苦萬痛苦,現在廣西的領導同誌給你指出了一條明路,還不老著臉皮去找一找?為了黨籍問題,什麼東西不可以犧牲?”
9月上旬的某一天,我終於下了決心:去!先到xxx胡同xx號去找我最不願意見麵的B同誌,為的是打聽A的地址。離開北京已幾年,誰知道A搬到哪兒去了?沒想到,B不在家。我隻好到隔壁c同誌處坐了一會。當時,從報刊上看到,正在大批《北國江南》和《早春二月》,全國文聯正在“整風”。所以c同誌告訴我:
為了適應整風的需要,他耍帶領一部分文藝幹部到山東曲阜縣下鄉搞“四清運動”。那個縣農民生活很苦,要“三同”,他有胃病,很擔心吃不消……他談得很坦率很親切,像不知道我是個“脫帽右派”(這使我至今想起來仍很感激,那時候,隻要有一點點溫暖,就會使我心裏發熱,就會終生不忘)。他並且把A同誌的地址和電話號碼也告訴我了。我感激不盡地告辭出來,沒想到,正好在門道裏碰見了B同誌剛從外麵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