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哪裏去了?“反正不在家!”
很明顯,反正是不見我。
是不是應該死心了呢?不!好容易回到了北京,既然已經耐著性子老著臉皮開了頭,那就追求到底吧!而且,老伴又不斷鼓勵我——她是希望,萬一我能追求出一點眉目,不再總是覺得活不下去,不再總是在精神上折磨自己,她也就放了心,她也好做人,而且孩子們的處境也會好起來。
於是,在又猶疑了大約半個月以後,我又鼓起勇氣到xxx胡同xx號去找B同誌,希望他能在A同誌麵前為我通通款曲。不料,這一次不但B不在家,連隔壁的c同誌也已經到山東曲阜去了。
我隻得失望地推著車子出了大門,向西邊走去,打算去看看D同誌,因為報刊上已經在批判他了。在1958年上半年批判我的時候,我感覺得出來,他是對我暗抱同情的。現在他也倒黴了,我能不順便去看看他嗎?
可是,我剛走了幾步就聽見背後不遠汽車停車的聲音。回頭一看,一輛黑顏色的小轎車正好在xx號門口停住了。我認得這輛汽車,還是幾年前的老樣子。必定是B從“三人小組辦公室”回來了,我心裏一喜:總算沒有白跑一趟。
這時天已黃昏,看不清汽車裏麵的人。我扶著車子等著。怪呀!過了足足有五分鍾吧,即不見開車的司機出來,也不見坐車的人出來!
我隻好又推著車子往西走去。幾步以後回頭一看,車門開了,B同誌那高大的身影從車裏鑽出來,走進大門去了。
啊!“你以後還是可以為人民服務的嘛!”——我的耳朵裏又響起了這句話,多麼圓潤的喉音,然而又是多麼令人發冷!
我連忙跳上了自行車,簡直不記得是怎麼走進了D同誌的家。我淚眼模糊地看見,他正跟他的兒子麵對麵地坐在桌邊下圍棋,他的老伴坐在桌子的另外一邊觀戰。他隻對我點了點頭,示意叫我坐下。
我呆呆地坐了五分鍾,彼此一句話也沒說。在那樣的時候,有什麼話好說呢?有什麼話能說呢?雖然我很驚奇,在這大受批判的時候,他怎麼有心思下圍棋?可是,當時我怎麼好拿這樣的問題問他?
等我重新騎上車子在小胡同裏東彎西拐的時候,這才想到,是的,他隻得下圍棋,他應該下圍棋,應該以此來追求內心的平靜,因為他的身體實在經不住風浪啊!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D同誌的麵。在十年浩劫當中,他比我還要不幸得多。其實,他真正是一個十分蹩腳的棋手,不可能在下棋的遊戲當中追求到內心的平靜。)當時,北京的街道像在霧中,像在水裏。我在用眼淚染濕北京,北京也在用眼淚染濕我。回到家裏以後,老伴幾次問我:“有點結果了嗎?”我聲音沙啞地把情況簡單告訴了她。她痛苦地閉上眼皮愣了一會,大約是實在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我,就不聲不響地走開了。我一個人呆呆地坐著,心潮起伏,喉頭酸哽,不知道過了多久,不斷地在心裏問自己:“我的心能夠冷下來嗎?能夠渾渾沌沌地混日子嗎?能夠麻木不仁地活下去嗎?不能啊!你們哪裏知道,如果讓我重新回到黨內來……我心裏積存著多少熱力!”我忽然想起了鼓勵自己的四句詩——是步魯迅先生的原韻而反其意,但其內涵的悲苦而又熾熱的滋味可能有些相似:
猶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豈由之。
若蓬柳綠江南雨,策馬長途學健兒。
“江南雨”在“柳綠”的時候,意即南方的春天,意即希捶能夠在廣西重新入黨。
1985年1月於北京(選自《舉起這杯熱酒,秦兆陽散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