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得用像幾年前共同工作時的口氣,叫了他一聲“xx同誌”。他也感到意外,“啊,是你!”然後讓我跟著他進了寬大、敞亮、書櫃上擺滿古瓷的工作室。落座以後,就談起話來。我說明了來意。他說,A同誌最近患心肌梗塞,身體不好,恐怕不宜於去打攪他。不過他還是把A的地址告訴了我。接著就說起他自己的忙碌來了:某同誌、A同誌、還有他自己,是個三人小組,領導文聯整風,每天去上班。……我想:“可見A還能工作.可見你現在更加成了重要人物,可見又有多少同誌的命運操在你們手裏!?”
“文聯整風,事情很重大……”他說了一半又轉移了話題,“你在廣西還好吧?脫帽以後分配了什麼工作?”還是那熟悉的圓潤的喉音。
我告訴他:當地組織上對我很照顧,讓我在文聯專職寫作。
“啊?”他像是出乎意外,“我還以為你在《廣西文藝》當編輯呢!”意思很明白:你還能搞寫作?能當編輯就不錯!
他的長方形白臉忽然像是有點冷冷的了。我就趕緊告辭出來騎著自行車一路往回走的時候,我的耳朵裏一直響著一句話:“你還可以為人民服務嘛!”
那是1958年7月下旬開除黨籍的前兩天的一件事情:他告訴我,我的結論材料已經報上去了,大概很快就會批下來的。很明顯,意思是要我不要再存幻想了。當天夜裏我真像五雷轟頂,又像墮入了深淵,睜著眼睛看著黑夜,看著自己的過去和未來,一夜未眠,天不亮就不知不覺出了門,像遊魂似的,身不由已地在附近的小胡同裏飄遊晃蕩。天剛粉亮的時候,竟不知不覺地晃到xxx胡同xx號門口了。正好傳達室的同誌開了大門,用驚疑的眼光看著我晃進了大門。傳達室同誌聲音沙啞地問了一聲:“你怎麼……?他大半也知道我再也不是從前那個人了。我沒有回答他,不知不覺就飄晃到了B同誌的住室門外。站了會,下定決心敲了敲門。
“誰?”好半天,裏麵才問了一聲,是帶著睡意的聲音,是那個圓潤的喉音。
我回答了一聲:“我。”裏麵又是好半天沒有動靜。我隻得在屋簷下冰冷的石階上坐下來等著。
又過了好半天,聽得見屋裏起床、穿衣裳、拖鞋、跟老婆小聲噓噓的聲音。終於,外間屋的門開了,露出半個高大的身子來。
“你,還能為人民服務嘛!”圓潤的喉音,但是冷得令我發抖,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於是,我含著眼淚,隻覺得周圍都是雲霧,我在雲霧裏飄浮。
……忽然,我的胳膊被一個人捉住了,抓得緊緊的、顫抖著。
“我……發現床上沒有人,就,趕緊出來,悄悄兒,跟著你……你是想最後再求求他嗎?死了心吧!沒指望了!”
嗬,我的妻子,隻有她深深地了解我!
當時,我倆在靜寂無人的小胡同裏抱頭痛哭,好久好久……現在,我騎著車子往回走,耳朵裏又響著幾年前聽到的那句話:“你還可以為人民服務嘛!”是圓潤的喉音,更加冷得令我發抖。
因為,經過了幾年以後,我更加體會到了,像我這樣的人,半人半鬼的人,即使人民看著我不顧死活地工作,對我並無多少成見,有的人甚至還抱同情,可是,在人的世界裏做鬼……真是一言難盡啊!
我怎麼能死心呢?不能啊!於是我給A同誌打電話。他的女秘書問了我是誰,然後告訴我:A同誌到天津去了,不在家。他的心肌梗塞病很嚴重,幹嗎不住醫院?幹嗎要到天津去?我隻得又到他的公寓去找他。傳達室裏一個中年婦女告訴我:“不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