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火車,沒有座位,我就靠在車廂連接處的車門邊站著,站累了就坐在地上,一心想著的就是火車快點開,想著還有奇跡能夠發生,甚至愚蠢地希望這不過是家人和我開的一個玩笑,等我到了家裏祖父仍舊站在院子裏衝我笑。
淩晨兩點多,我又接到家裏的電話,詢問我到哪兒了?我回答在車上,明天中午才能到,那邊沒說什麼就掛了電話。我的心一沉,知道來不及了。
祖父這人愛說話,喜歡熱鬧,愛拉攏人,年輕時剛從礦區下放時,就隔三差五把礦友們弄到家裏聚會,吃上個三五天。那時缺糧食,祖母氣得沒法還勸不了,祖父這人脾氣大而暴躁,說急了還會打祖母。我們都怕祖父,他一瞪眼睛我們都躲得遠遠的,從來不敢主動和他親近。
兒女長大後,祖父又學著做生意,開磚廠,辦油坊,倒賣鋼材,家裏永遠是一屋子一屋子的人,貨車司機、遠方親屬、林林總總的陌生人,滿屋子的煙酒氣。祖父做生意還沒啥頭腦,總順便弄回來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印象深刻的是在我還很小很小的時候,祖父弄回來過幾隻部隊退伍的警犬,毛黑鋥亮地拴在院子裏,看到人就目露凶光齜牙狂吠,那些警犬還不吃剩飯剩菜,專吃肉,祖父就每天殺祖母養的雞喂那些警犬,後來自然是賠了錢。祖父又買回家裏一匹馬,那馬又不是馬,不知是馬和什麼雜交生出來的怪物,我們都叫它四不像,那四不像下了車之後後腿就不能走路了,老姑每天抬著它的屁股到野地裏喂草……
後來堅持最久的磚廠和油坊相繼倒閉了,遠方親戚和陌生人也都走了,家裏也一下子冷清了下來,祖父整天蒙頭睡覺,人似乎也顯老了。然後好像在某一個黃昏,我和一群夥伴們在廢棄的磚廠玩,那裏荒草叢生,燒焦的土地和廢棄的磚石堆成幾座類似於假山的玩意兒,我爬上一個土堆,就看到遠處有一個人趕著一群鵝來這邊放,那人的影子很長,人沒到影子就先觸到我了,那個人就是祖父,他把鵝趕到荒草裏,人就蹲在路邊吸煙,我走過去,他衝我笑,從那時起,我才覺得祖父是個能夠親近的人。
祖父老了以後脾氣沒那麼暴躁了,但還是愛說話,也愛和人抬杠,有時走在路上和人說了幾句話就爭執起來,等回到家裏還要再罵上幾句。對我們孫子輩的倒是寬容起來,我們在他的屋子怎麼瘋怎麼鬧都不會發火,有時正值頑皮期的孩子把塑料袋套在他頭上勒緊他也不生氣,永遠樂嗬嗬的。逢年過節,他經常很滿足地看著那麼幾大桌子人吃飯,說還是人多好,什麼時候沒人不行。
他六十六歲大壽那天兒孫們排隊給他磕頭,他從頭到尾都把笑容掛在臉上,沒想到的是我們卻都哭了,旁人都羨慕說,這一大家子人多好。
近些年祖父睡眠出了問題,整夜整夜地不睡覺,我總是在外麵跑,每回來一次祖父都整夜地和我說話,他那時講的事情都是很久遠很寬泛的,久遠到他很小的時候,寬泛到整個家族的曆史,我在那樣的夜裏聽著聽著難免就困了,可祖父講個不停,我就隨便應答幾聲,有時我都睡了一小覺又醒了,聽到祖父還在那裏講,他可能知道我都睡了,他可能也不在乎聽眾,隻是想說一說罷了。
叔叔家的弟弟每次都和我說,你沒回來的時候爺都是和我說,我也是困得沒法,我們就相視一笑,算是了解彼此的無奈。
如今想來,那樣的日子倒希望能再重來一次。
祖父的葬禮冗長又繁瑣,長時間地跪在靈堂前,白日裏受著火盆和太陽的炙烤,深夜又涼如水,一整個夏天的蚊子都奔過來叮咬。我的膝蓋跪青了一塊,有病的脊椎也開始疼痛,在經過了最開始那一段悲傷後,在經曆了跪在靈堂前哭得起不來的時段後,眼淚也就流不出來了,剩下的隻有麻木與疲憊,就算打開祖父的棺木換冰塊時,我站在棺木旁看到裏麵祖父的樣子,也隻是覺得他穿著一身黑色的壽衣,人比活著時幹淨利落了不少,閉著眼睛樣子並沒有太大變化,隻是嘴巴比之前癟了一點。我驚詫於自己的平靜,我有那麼一兩秒覺得他還活著,然後又被合上的棺木把幻覺擊碎。
我發現隻不過一天,我已經能坦然地接受了他不在的事實。
我卻沒看透,這失去他的悲傷卻如季風般,會一遍又一遍地刮過。
出殯那天我們兒孫要圍著棺木轉圈,一邊轉一邊說“爺,送你上路”。我不知怎麼的,那聲“爺”每叫一次嘴就不自主地抽搐,叫著叫著眼眶就又熱了,心裏也憋悶得難受。主持葬禮的人嫌我們叫的聲音小,便在一旁不停地嚷嚷,“大點聲喊,再不叫以後沒機會了!”我的眼淚刷地一下就落了下來,隻是一味地叫著“爺、爺、爺”,“送你上路”那幾個字完全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