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的時候回鄉下給祖父上墳,是一個大清早,祖母催得急,說趕早不趕晚。清晨冰冷的空氣似乎要把人裸露在外的皮膚僵硬地撕掉,驅車來到山頂,太陽還沒升起來,晨霧在山間與樹木間縈繞,回身望遠處的村莊與另一處山脈,竟如被冰凍住的風景般,有著冷峻的美。
前些日子剛降過一場大雪,加之山野間終年不斷的風,墳地上積了雪,那雪最厚處已達小樹尖,怎麼也有一人多高,祖父的墳被雪埋住,找不到了。
還好早有準備,車後備箱裏放了鐵鍬,幾個人拎著鐵鍬,深一腳淺一腳找到大概方位,開挖。幸而雪不算軟也不算硬,能剛好挖出整塊整塊的,運氣也算好,隻挖了一處便找對了位置,祖父的墳頭土露了出來,還是當初填上時的顏色,上麵壓著的黃表紙不見了,石頭倒還在。挖對了位置隻是個開始,更大的工作是讓整座墳都露出地表,還需要在墳前挖出一塊燒紙磕頭的空地,於是幾個人輪班掄起了鐵鍬,伴隨著初升的日光,身上也冒起了熱氣,倒是不再覺得冷了。
挖好後麵前就是一個坑,我們需要跳下去,把貢品擺上,把紙錢點燃,紙錢很多,冒著濃濃的煙,人在坑裏無處躲,都背過身去捂住口鼻。紙錢燒罷又點燃三根煙立在墳頭,開一瓶酒倒在前方。這祭祀算是收尾,大家紛紛退後幾步,跪下磕頭。
這時就有人說話了,都是保佑平安,保佑發財類的,我當時就想著,爺爺你怎麼突然變成菩薩佛祖了,怎麼一下子這麼厲害,那我用不用也開口向你索要些什麼?
可我終究還是沒能開口,就如同以往的每一次祭祀一樣,都隻是默默地來,默默地走,不知為什麼,我就是不能對著那一堆土說話,就像是怎麼也不會覺得你就躺在裏麵。有時我會很幼稚地想著,你會不會怪我,像你這麼愛說話的人,肯定想要和我說些什麼吧?可我又會想著,如果你真有他們想的那般厲害,能夠降災祈福的話,肯定會明白我的心思,肯定會原諒我,也肯定會在我不開口不索求的情況下,把一切都給我。
我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雪末混合著土沾了一額頭,我起身拍了拍頭和膝蓋,往車上走去,在上車前回頭看了一眼,那些紙灰還在翻飛著。
回到家祖母問墳是不是被雪蓋住了?幸虧帶著鐵鍬去了。那紙錢都燒幹淨了?沒燒兩包煙啊?酒倒不倒都行,你爺不愛喝酒,行,讓他保佑你們都平平安安的,他人好。
這一年的春節,一大家人聚在一起,仍舊如往常的熱鬧、疲累,整日地喝酒、打牌渾渾噩噩,大家似乎都忘記了祖父,也都不再提起,就連祖母也不再念叨了。我算了一下,祖父也不過剛走了兩年的時間,第一個沒了祖父的春節到來時,大家還多少有些不適應,話題還會談著談著就談到了祖父身上,說要是他還在該多好,說他這人就是沒福,說他看到了該多高興,說著說著就會有人掉下眼淚,跟著一圈人也會紅了眼眶,所有喜悅的氣氛就飄走了,氣氛會一下子沉默下來。
於是到這第二個春節,大家像是商量好了一般,隻字不提祖父,大家都是心軟的人,可能也是都哭怕了,也是覺得大過年的哭不吉利,便都能守住不談,這年也就過得喜氣而熱鬧。
可這氣氛還是沒能守住多久,初六的晚上,在老姑家吃飯,她喝多了,說到燒紙的事情,她說自己沒去上墳,是在十字路口燒的,當時跪在地上,一邊燒紙一邊說:“爸,過年了,給你送點錢。”就掉眼淚了。而此刻正在講述的她突然也哽咽了,大家就勸她別哭,可她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說不哭,這一下女眷們就都背過身去躲進衛生間臥室抹眼淚,卻又裝作自己都沒哭,紅著眼睛說,大過年的說這些幹啥,別哭了,咱喝酒。
那時我也在酒桌上,我的眼圈也紅了,但我忍著沒讓它掉下來,我就想著,都哭了就太不成樣子了。記得祖父還在的時候是最厭惡過年哭的人了,而那時祖母不知為何倒是每逢春節必哭,那似乎像是一個儀式了,她自己也控製不了。
我曾經懷著好奇心很想問一問祖母那些年為何總是哭,但後來問沒問現已記不清楚了,倒是清楚地記得祖母在祖父下葬後再也沒哭過,最後一次看到祖母哭是在祖父的葬禮上,我從外麵趕回來,祖父的靈堂已經搭建好,祖母見了我摟著我脖子哭,含糊著說祖父住了幾天院,輸了多少瓶的血,臨咽氣前還惦記著我……我在淚眼模糊中看著祖母血紅的眼睛,哭得早已掉不出眼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