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棺木被釘上了釘子,又被抬上了車子,我跳上車子站在棺木的旁邊,車子顛簸著一路向南,最後抵達墓地。墓地是前幾日選好的,在鬆林之間,風一吹過能聽到鬆濤的聲音,算是個清靜的好地方。陰陽先生用羅盤測定了方位,又做了些我看不明白的事情,棺木就放入了坑裏,然後是填土,修整墳包,放鞭炮,撒蔥籽……我在一旁靜靜看著這些儀式,又被不真實感侵略,直到上了車子才緩過神來,可車子已經開走了,我回過頭,能看到的也隻是茂密的鬆林,天空中有風刮過。
回到家裏,院子裏的靈堂已經拆除,看不出一點痕跡,我們一群疲憊的人開始梳洗,然後吃飯,似乎都鬆了一口氣,男人也都喝起酒來,說這說那,就是不再提葬禮了,仿佛大家都被這葬禮折騰夠了,讓死亡這件事顯得不那麼單純了。
接下來是頭七,去墳前燒紙,墳上的蔥籽發芽了,我們又砍掉了墳前的兩棵小樹,規劃了一下四周,算好了往後家裏再有人去世就可以排序往下埋,我在那一刻目測了一下距離,差不多就看好了自己死後將要埋葬的地方。
後來還有三七、五七等等需要祭奠的日子,我都沒有再參與,回到了工作的地方,在某一個晚上和朋友談起祖父,竟又流下了眼淚,朋友勸我別哭,節哀順變,我點了點頭說,“我總覺得他沒有離開,總會在某一刹那忘記他離開了這件事情,而最難過的也是反應過來那一刹那。”
祖父在人生的最後幾年養了一隻狗,那狗渾身毛發鋥亮,是牧羊犬的後代,但可能是長相憨厚,祖父便喚它大憨。它每次見了我都狂吠,要不是鏈子拴著恨不得撲到我身上來,可祖父隻要吼一聲“大憨!”它便老實了,嗚嗚地在地上轉圈。
祖父去世後那狗一下子也去了勢,皮毛也不再發亮了,在祖父的葬禮上,任憑院子裏陌生人來來往往,那狗卻一聲也不叫,就老老實實地趴在窩旁,眼巴巴地看著靈堂的方向。祖母給它喂食,它就發出低沉的嗚嗚聲,那聲音讓人聽著可憐,祖母就說,“看,大憨啥不知道?它啥都懂。”
如今我每次回鄉下,大憨再也不衝我吠,看我進了院門隻是抬眼看一下我,然後在原地轉兩圈,它也老了。家裏就有人開玩笑,這狗留著也沒用了,殺了吃肉吧,祖母首先跳出來反對,“不行,大憨不能吃,就這麼養著,養到死。”大家就紛紛說是開玩笑,大憨是絕對不能殺的。
我漸漸對這狗也產生了一種別樣的情懷。家裏如今除了幾張祖父的照片,再也沒有祖父的旁物,我每次見了那狗,總會憶起祖父牽著它的樣子,或是它跟在祖父的腳邊,那時祖父還健朗,狗也年輕,活蹦亂跳地東竄西跑,而如今一個已離去,而剩下的也蒼老,可它畢竟是祖父如今留下的唯一念想,仿佛看著它,聊著它,祖父也跟著回到了身邊,我有時甚至想走上前抱一抱那狗,來彌補自己從未擁抱過祖父的遺憾,哪怕那狗瘦骨嶙峋。
人死了,就剩一把骨頭了,祖父曾這麼說過。
正月十五,照例要去祖父墳前送燈。又遇大雪,車子都開不上山,我們幾個就徒步一個多小時爬上了山頂。
送燈要在黃昏,以前都是送燈籠,但風大的話燈籠太容易滅了,又易引起火災,如今便都換作電子燈籠,每人拎著幾個,方便又精致。
送燈沒有太多儀式,把燈放到墳前,跪下磕幾個頭便了事,回來的路上又遇到很多送燈的人,便結伴往回走,初升的月亮明亮祥和地跟在身後,這是個團圓的節日,大家都急著快點回家吃一碗熱乎乎的湯圓。
過了正月十五,我又要走,這仿佛已經成了一個定律,收拾行李的時候看到書架上幾本自己的書,又懊悔每次都忘記帶到墳前燒給祖父,就想著下次吧,再出書一起燒。
清明的時候朋友來找我玩,夜裏喝了酒回來見路口到處是燒紙錢的人,便對朋友說哪天自己也買點紙錢到路口燒給祖父,過後竟把這事忘記了。
近些日子月亮又冒出了牙,站在窗前看著那朦朧的月色,就著幾根煙寫下這些,眼淚竟又流了滿臉。
我如今已經不再錯覺祖父沒有離開,也不會在一刹那忘記祖父早已離開,我也不怎麼再和朋友談起回憶,可是就是怕那月亮變圓,怕它用清亮的光照著我,隻看一眼就忍不住又想起你。
爺爺,你還好嗎?